欧蕾加诺下午才能到巴勒莫，沢田纲吉就在酒店多休息了会儿，吃了午饭才出发，这回总算顺利到达。不过城堡连同庄园的占地面积太广阔，要进去还是得坐车。接应的人早早等在大门口，一见他就鞠了个躬，替他打开车门。对方连眼皮都抬得恰到好处。既不会把视线过多得放在他身上显得冒犯，又不会完全无视他，有半点轻蔑的嫌疑。
沢田纲吉没再耽搁，坐进后车厢。他没看窗外却已经勾勒出了彭格列城堡的样子——本就偏灰的建筑外墙在越发暗淡的光线下转向深沉的黑色，如同一块雕工精美的巨大石刻。屋顶和玻璃仍会反光，像巨兽在黑夜来临前就睁开了眼睛。敞开的大门是它的嘴，或者是它栖身的巢穴的洞口。再过一会儿它会将人和沉落的余晖都一同吞没进去，再转化成夜色里的通明灯火。
这种想象未免有点恶意，沢田纲吉自己也感觉得出来他对城堡的反感，但几年内屈指可数的探访给他留下的就是这样的印象。相比起来他更宁愿去彭格列其他据点，比如九代他们在城区的办公楼，热闹拥挤也有人气。而城堡地处偏僻、人烟稀少不说，不知是不是因为经年累积下来的习惯，所有人和事都像规划好了程序，绝不行差踏错有一点逾矩。如果同里包恩还有狱寺君他们在一起的氛围还像正常校园一样自由愉快，那么这里就是另一个极端——他一直抵触着却又逐渐侵蚀到生活各方各面的那个极端。
门口的侍者毕恭毕敬迎上来要给他领路，沢田纲吉推拒了，一个人在偌大的城堡里凭着记忆找会客室。没过几分钟他又有点后悔，因为他确实找不着路。他也从来没想过记这里的路。绕了半天他转过某个楼梯拐角，刚要为这一点“似曾相识”的感觉欣喜就听到上方传来非常奇怪的一声——说不清是“咕噜”还是“呼噜”，像是兽类发动攻击前压在喉咙里、满怀威胁的警告，比如——
沢田纲吉抬头。
此后再想起来，记忆总会跳过前面混乱不清的那一段，直接从毫不犹豫推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开始。他并没有时间也不知对谁来好好诉说，因此也就用不上那一句开场白——他在何时何地遇见了什么人，发生过什么，最后又是什么结局——他也没有看到结局。他记得疼痛从手肘膝盖还有各个从台阶上擦过的地方传出来，但他还是没揭穿这个明显抱有恶意的少女。因为她是阿比盖尔·托纳托雷。
没事，没关系。沢田纲吉这么宽慰自己。虽然我是倒霉了一点摔得很痛还被狗吓得半死，但既然是托纳托雷家的那个继承人，那么她过分一点也没关系，毕竟比起我度过的十几年和平日子来说她要悲惨得多。他已经很习惯于这样的思维定势。幸运的人在面对不幸者时总难以避免地怀有愧疚，哪怕她的不幸与他毫无关系。
欧蕾加诺领着他们去会客室，阿比盖尔不但没有收敛还变本加厉。沢田纲吉依然怀着刚才那种体谅的心情让着她，一边思考接下来应该怎么办。他一直盯着地面以至于整个视野忽然灼亮一片时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向外看。他们正穿过落地窗长廊，落日以磅礴的气势烧燎了半片天空，最后的光亮如一把火炬扔了进来，掉在他的脚边、地毯上、玻璃的这一面——城堡里面。
沢田纲吉突然对这个词有种不必要的清醒意识。玻璃那一面是外，这一面是里。他联想到自己稍带恶意的那些想象，他现在正走在巨兽的肚子里。
——我会被消化吗？
沢田纲吉忽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这座城堡已经存在了很久，每一任首领都曾走过这条长廊。他现在站着的这个位置也曾有人驻足，见过这样的黄昏。他们想把彭格列变成什么样呢，是驯服了巨兽还是成为它的一部分？
这些想法其实一直存在，只是他避而不谈，也没有人特意去谈。有里包恩和大家在身边就像有个盖子将它们牢牢盖住。但现在他一个人没法分神，它们无可避免地纷涌出来占据他的脑海。然后他听到身旁人压低的、邪恶的语气，说得简短又迅速，像童话剧里故意哑着嗓子的女巫。升腾起来四处冲撞的胡思乱想被这一声略带讽刺的咒语打断，沢田纲吉回过头看。
夕阳映在蓝色的眼瞳里，就像湖面上燃起火焰，亮得要将他洞穿。沢田纲吉还没从刚才的思绪中完全挣脱出来，甚至没想起她是谁，只有手臂上擦伤的轻微刺疼在提醒。于是他在茫然中抓住一个名字脱口而出。
“你说什么……伊莉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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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虫。”
欧蕾加诺第二天早上告诉沢田纲吉。
“是那边的方言。”她皱着眉头有点生气，最后还是没忍心苛责，“您别放在心上，我会跟她说说——”
“不用了。”他打断她，“就当不知道吧。”
沢田纲吉瞥一眼窗外，今天是晴空万里。脚底的地面上有什么慢悠悠踱过去，像一团黄棕色的云。他看到伊莉莎浅金色的发顶和手上牵着的绳才想起那是她养的狗。她一大早就去了花园里。
“我去找她谈谈。”
欧蕾加诺轻声提醒：“您还没吃早饭。”她抿一下唇，又试探着问，“那您打算……”
说服阿比盖尔放弃，还是怎么做？
沢田纲吉听得懂她的言外之意。他知道在欧蕾加诺或者其他人看来他的行动完全是多此一举。得到了指环的认可，继承已经势在必行，议事会再怎么折腾也翻不过天，放着不管就好。但他自己过不去。
失败的托纳托雷家会被议事会放弃，阿比盖尔的日子恐怕会比流亡在外更难过。如果她察觉到当年的祸事与杰纳罗有关，心怀仇恨又不懂得收敛那就更糟。不管是哪一种她都会成为这场斗争的牺牲品。
“这孩子是很可怜，但您还是要小心些。”欧蕾加诺叹了口气，说不清是在提醒他还是提醒自己，“接下来托纳托雷家肯定会找麻烦，她对您又这么大敌意……”
沢田纲吉随便应了几句表示自己会注意——反正说什么她也不会放心。他慢吞吞出了城堡走向花园，清晨的凉气正慢慢消散。他本来的打算是先和阿比盖尔接触一下，看看她对这些事了解多少再考虑下一步怎么做。这个计划现在也没有改变，只是他的心态有点差别。
欧蕾加诺搞错了。沢田纲吉暗暗想到。
不是我在同情她。或者我是在同情阿比盖尔·托纳托雷。但她——离开过彭格列、在乡野里长大的伊莉莎——
花园中隐隐传来断断续续、不成调的歌声。他停下脚步，在心底自言自语。
是她在可怜我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