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到巴勒莫，差不多一天时间。飞机穿过云层时窗口蒙上浓厚的白雾，转瞬又是碧空万里。沢田纲吉抬手去遮投进机舱的阳光，这点阴影其实没什么用，反倒是手背皮肤受到直射，更灼热得发烫。
他拉下遮光板靠回椅背，闭上眼睛却又毫无睡意。交叠的双手搁在身前，右手食指无意识地点了左手手背两下——这是他新养成的习惯，想事的时候不知不觉就会这样。算不上不动声色但起码比以前疯狂挠头、心虚摸鼻子以及眼神乱飘要好得多。真要说起来，他也好久没这么崩溃过了。他的人生现在很平稳。
沢田纲吉感觉思维停滞了一瞬，出现了几秒的空白。他意识到这个词用来形容自己的生活其实不太合适。以他为中心方圆十里依然三天两头鸡飞狗跳，轻则伤筋动骨重则性命堪忧。但要用一个词来描述现在的状态，他却想不到别的来替代。
从“我才不要当什么黑手党”到“我才不会当十代首领”再到“我才不要那么早继承”，他的底线下降得比校长发际线后退的速度还快。拒绝的话说了一千遍也没人信——或者其实所有人都相信，可信了又能怎么样，都到这个时候了，难不成跳出来说“你不想干就不用干”吗？总之他的人生如果不出什么意外，就会沿着不断滑坡的底线走到终点，运气好能和九代一样混个退休卸甲归田，运气不好就重伤残疾英年早逝，没什么拐弯的可能。他已经成为黑手党，现在是公认的十代目，再过不了多久就要继——
沢田纲吉又卡壳一次，在心里缓慢又轻声地念了一句。
啊，继承……
这倒是个意外。
九代交棒的关头议事会却搞了这么一出，说是找到了另一个有继承资格的候选人——当年被灭门的托纳托雷主家流落在外的女儿阿比盖尔。杰纳罗·托纳托雷把她夸得天花乱坠，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好像她不是他的侄女而是亲生女，稍微对那场祸事有点了解的人都会觉得好笑。但不管怎么说，流程都被实实在在地卡在这一关了，不解决这个问题继承式就得再往后拖。
沢田纲吉很难说清自己对此是什么心情——可能有点庆幸。反正也不危及性命，最好是再拖久一点。里包恩看出他这种微妙的心思干脆把他扔来巴勒莫叫他自己看着办，同时叮嘱了一句“不要小看托纳托雷”——他指的是阿比盖尔。
里包恩对这个孤女的评价很高，主要是针对她幼时的表现。早早通过继承人的资格判定，各方面都很优秀，确实是候选人中的佼佼者。当时不少人把宝押在了她身上。他这么提醒多少有点“一日黑手党终身黑手党，防人之心不可无”的意思，哪怕她在外流落了几年。但要让沢田纲吉来评价阿比盖尔那就一个字，惨。
这个惨字其实挺不走心的，也不是沢田纲吉不同情。他身边惨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六道骸不惨吗？实验品当了好几年现在人还在罐子里泡着。库洛姆不惨吗？爹不疼娘不爱，内脏都要靠幻觉维持。还有Xanxus，不可能实现的幻想一朝破灭，被九代冻成冰雕又成了自己的手下败将。他在这几年里见过的人，各有各的恶和善也各有各的惨。何况杀人放火在黑手党的世界里司空见惯，阿比盖尔身上发生的事可以说是平平无奇。
我什么时候能这么冷血地评价别人了呢。
沢田纲吉忽然这样想到。按悲惨程度排顺序简直有种居高临下的冷酷，就好像游客在看展品。他睁开眼想看一下窗外，却发现遮光板早被自己拉上了。最终他还是忍不住揉了一下太阳穴，不知道是不是该为这点“进步”高兴。
他一直试图逃脱自己与生俱来的性格弊端——说弊端也不合适。他很清楚里包恩最初看中的就是这一点，现在也依然看中，但那不代表他不需要改变，始终像十四岁一样敞开心扉不设防。他的确能凭天生的直觉去发现别人的弱点，鉴于他本能的意愿，对他们也是能体谅就体谅，能不戳伤口就不戳伤口，尽量春风化雨。可如果每一个人他都习惯性地报以十万分的同理心去换位思考、想像一遍过程和后果，那等不到继承式他就得心力交瘁抑郁猝死。什么时候收什么时候放，对谁收对谁放都得斟酌。
所以他只能简单先概括一下，阿比盖尔·托纳托雷挺惨的。其他的等见面了再说。
机身很明显地倾斜了点，广播里开始提醒他们即将降落。机舱里的遮光板陆陆续续被推上去，整个视野又明亮起来。沢田纲吉往窗外看，稀薄的云下是广阔的绿地与海。飞机下了平流层，被涌动的气流掀起一点无关痛痒的波澜，平安无事地滑翔、着陆，最后停稳。等车时他收到欧蕾加诺的消息，他们已经先一步将阿比盖尔带离了小镇，明天就能到达彭格列城堡。
“有点敏感，性格比较尖锐。”她这么形容那个女孩。
沢田纲吉回想了一下看过的资料——阿比盖尔的照片还是七八岁拍的，金发碧眼，看起来很乖巧，尖锐这个词放在她身上有点违和。再一想他又觉得正常，毕竟是被灭门，没扭曲变态就谢天谢地了。最多他这边棘手一点，反正他身边尽是些棘手的人，习惯了。他问欧蕾加诺当年和她一起逃跑的奥维拉相处起来怎么样，盘算着或许可以先从她这里探探风。没想到欧蕾加诺说奥维拉根本没跟来，回来的只有阿比盖尔一个人。沢田纲吉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这一会儿就错过了等了半天的车。他还以为奥维拉是类似于保护人的那种身份。
他看过彭格列后续清理托纳托雷家废墟时做的火灾调查，起火点是在奥维拉——一个介于保姆和幼儿老师之间、主要作用看来就是陪阿比盖尔玩的角色，她的房间在走廊尽头，又偏又小，里面堆了很多本来不该在那儿的可燃物残骸。瓦利安要是想搞破坏实在没必要选这儿，还得大费周章地制造火源。按沢田纲吉自己的看法是奥维拉救了阿比盖尔并且躲了起来，等瓦利安离开后为了掩盖她们逃亡的痕迹干脆放了火。但如果真是这样，奥维拉应该就不会抛下阿比盖尔不管，让她孤身回来。
还是这几年她们关系不好，她不想管了？
他心不在焉地走上在面前停住的公交，开出去老远才想起要看一眼导航。地图上的绿点正背着彭格列城堡的方向飞驰，拖出一条九曲十八弯的折线。他慌忙在下一站下了车，兜兜转转又是一堆突发事件，居然折腾到了天黑。眼看着末班车尾灯在夜色中绝尘而去，沢田纲吉握着手机止住抱头下蹲的冲动，一边查附近的酒店一边叹了口气。
路痴这个毛病也得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