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林一民那里出来,周太暄坐进了吉普车。此时正是晌午时分,太阳高悬在天上,阳光透过车窗照在周太暄身上,温暖着周太暄的身体,他觉得寒意慢慢被驱散,刚才有些僵硬的身体开始舒缓开来。自参加革命以来,同志之间,无论上级还是下级,都让他感到温暖,哪怕是在严冬,哪怕是在生死关头,只要和自己的同志在一起,就有力量,就感到温暖。今天的这种感觉还是头一次,一种深深的寒意,一种阴冷,一种说不出来的阴森森的感觉,让周太暄不寒而栗。
回到文教厅,刚走进办公室,陆凡就跟了进来。陆凡手里拿着笔记本,兴奋地:“老周,咱们那天谈的振兴辽西省文艺工作计划我已经搞出来了,我等了你半天,你到哪里去了?”
看着兴奋中的陆凡,周太暄勉强笑了一下,显得有些疲惫地说:“老陆,你真行!不过我现在有些不舒服,咱们再找个时间谈好不好。”
陆凡这才注意到周太暄的气色有些不好,他关切地问:“老周,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病了,你可要注意休息。这样,你先休息,咱们再找时间谈。”说着陆凡退了出去。
不久,林一民又找了陆凡单独谈话。陆凡回来后把他和林一民的谈话向周太暄作了汇报,陆凡说林一民让他用文艺的手段多多宣传xx同志,还要他搞几出像《秦香莲》那样具有轰动效应的大戏。
周太暄听了陆凡的汇报没有直接表态,他笼统地讲了他个人的看法,他说:“新中国的文艺首先是要表现这个时代,表现这个时代的工农兵,同时要振兴优秀文化,这包括中国的优秀文化,外国的优秀文化,通过我们的文艺工作,丰富人民的文化生活,提高人民的文化素养。我们共产党员,包括党的高级干部,是人民的仆人,是为人民服务的,我们不应成为宣传的主角。”
陆凡频频点头,他听出了周太暄话里的含义,但他也不便说什么。
不久,辽西省文化局成立,陆凡被调到文化局当局长。辽西省的文化工作在林一民的直接指挥下搞得轰轰烈烈。
文化工作从文教厅分离出去后,周太暄感到工作轻松了许多,他集中精力抓教育,工作进行得很顺利,家庭生活也很舒心。
1954年底,周太暄一家搬到了省政府大院。这里原来是皇家陵园,周太暄家的新房子是一栋青砖瓦顶的平房,有四室一厅,还有一个大院子,院子里种满了各种花草。周围的房子也都住着厅局长,这些房子之间有苍松翠柏和大片草皮,大院里除了百鸟啼鸣和时而传来汽车喇叭声,显得非常幽静。
周太暄的车子也换了,新车是一辆崭新的黑色伏尔加牌轿车。漂亮的伏尔加牌轿车引起了女儿芬蒂的无比好奇。一天早上,周太暄去上班,车刚驶出省政府侧门,周太暄发现八岁的芬蒂藏在后边。周太暄问司机老齐:“这是怎么回事?”
老齐笑着说:“周厅长,顺路,就让孩子坐一次吧!”
周太暄严肃地说:“一次也不行,不能开这个先例!”
芬蒂急了,哭着就是不下车,小嘴还嘟囔着:“人家玲玲都坐过她爸爸的车,为什么我不能坐?”
芬蒂说的玲玲是邻居水产厅长的女儿。
听女儿这么说,周太暄更生气了:“不管是谁,这么做都是不对的,车是公家的,是让爸爸去为人民工作的,家里的任何人都没有权力坐,爸爸如果让你坐,就是占公家的便宜。”
周太暄下车拉开后门,把女儿拽出来,照她的屁股就是几巴掌。芬蒂委屈极了,哭着转身往回跑。周太暄也愣住了,这是他第一次打孩子,他望着女儿的背影非常后悔。
一会儿,周芬蒂带着一名警卫战士走过来,她指着父亲对战士说:“解放军叔叔,就是他打人。”
警卫战士乐了,他向周太暄敬礼:“首长,对不起!”
周太暄连声道歉:“对不起,小同志,小孩子不懂事。”
芬蒂噘着嘴生气地说:“你们大人都是一伙的,不讲理。”
周太暄和战士被逗得哈哈大笑。
那天晚上,周太暄把女儿芬蒂儿子晓月叫进书房,他语重心长地对孩子说:“今天早上我打了芬蒂,是爸爸的错,爸爸不该打人。可是你们也要好好想一想,我们现在住在清朝皇家陵园里,你们知道清朝是怎么衰落灭亡的么?原来满清的八旗兵能征善战,十来万人,竟推翻了明王朝。可夺取政权后,他们的后代养尊处优,慢慢失去了艰苦奋斗英勇不屈的精神和强健的体魄,他们腐败了,就像一座腐败的大厦,顷刻间就灰飞烟灭。我们现在犹如进了北京城的满清贵族,如果不小心,也会重蹈满清覆辙的。”
孩子们听不太懂父亲的话,周太暄望着姐弟俩天真无知的样子,叹了口气,挥挥手让他们姐弟俩出去了。
周太暄意识到物质决定意识,如果孩子们的生活环境不改变,道理说的再多也是没用。他为自己孩子身上出现的优越感而担心,他担心孩子们的将来,他担心自己的第二代将来会走到自己的反面,成为自己理想的背叛者,同时他更加担心革命的胜利会毁在与人民逐渐拉大的距离。望着优雅的省政府大院c独立房屋c高级轿车c佣人,自己已俨然达官贵人。周太暄猛地产生了一种让他害怕的感觉,他为自己这些年来心安理得地接受越来越舒适的生活,漠视自己与人民群众生活的差距而害怕,他有一种感觉,他觉得自己正一步一步地向下滑,成为自己曾经反对过的老爷太太们。
周太暄来到卧室,把自己的这种感觉跟妻子讲了,陶杏生劝丈夫:“太暄,不要把问题想得那么严重,组织在生活上对高级干部的关心和照顾是让他们更好地为人民服务,为革命做更多的工作,你要用工作回报党和人民。不过,对孩子们的教育还要加强,决不能让他们脱离群众,要培养他们热爱劳动人民c热爱劳动的好品行。”
妻子的话语并没有减轻周太暄的思虑,这种思虑慢慢地变成他内心与日俱增的不安和焦虑。
周太暄开始失眠了,他整日恍恍惚惚,仿佛有一个巨大的黑洞把他往里面吸,他想挣脱,可那黑洞的力量非常巨大。多年的劳累和巨大的精神压力让他的身体垮了下来,整日失眠,神经性腹泻也发作了,他已经无法工作。
周太暄向组织申请离职休养,1956年春夏之交,周太暄来到省干部疗养院修养。疗养院坐落在莲花山脚下,这里光复前是南满铁路株式会社的疗养院,疗养院有二十几栋二层小楼,每层住两家,每家有南北两间卧室还有厨房卫生间以及前后凉台。
疗养院中心有一个圆形喷水池,里面养着漂亮的金鱼。路旁种了许多大槐树,这时正是槐树开花的时节,一串串雪白的槐树花盛开,仿佛白色的葡萄,槐花散发着醉人的芳香,弥漫在疗养院的每个角落。
一天,周太暄乘疗养院的班车去神仙岛海滩。神仙岛海滩背靠青山,有一条小路穿过茂密的山林通往海滩。海滩铺满天然鹅卵石,海水清澈见底,不时可以看到成群的小鱼在水边游来游去。这里是国家领导人的休养地,门口有卫兵把守。
周太暄坐在海滩上,点上一支烟。六月的阳光温暖地照在身上,微风轻轻地拂过面庞,让他有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周太暄仰面躺倒在沙滩上,天是那么纯净,那么蓝,几朵白云像棉花一样悬在天空,随着微风轻轻地飘着。看着看着,周太暄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把周太暄从睡梦中吵醒,他坐了起来,循着声音望去,看见著名演员郭振海正在跟女护士小白嬉闹。
郭振海三十多岁,英俊潇洒,他因在一部著名影片里成功地扮演了一位击队长而闻名全国。郭振海就住在隔壁,周太暄经常可以看到他,不过印象不太好,他是有家室的人,整天和护士们眉来眼去,打情骂俏。周太暄一致认为演员必须要做到表里一致才能演好英雄人物,他不相信一个台上一套,台下又一套的人能成为一名真正的人民艺术家。
此时郭振海正把糖果往小白护士嘴里送,小白护士看见周太暄在看,假装生气地把郭振海推开。郭振海转过脸看见周太暄,冲他一笑,接着又把糖往小白嘴里塞。
周太暄皱着眉头转过身子,随手捡起一块鹅卵石扔向海里,鹅卵石落下来,“嘭嗵”一声,在海面溅起了一尺多高的水花。
午餐安排在棒棰岛国宾馆中餐厅,和周太暄同住一栋楼的四个人一桌,除了郭振海,还有一位司长位院长。
四人刚坐好,菜就上来了,一条炖加吉鱼,这是稀有之物,在市场上已经很难见到了,一盘红烧鲍鱼盘红烧海参盘炖带鱼盘红烧肉c外加一碗紫菜鸡蛋汤。加吉鱼名不虚传,肉质细腻,味道鲜美,鱼肉吃完后,服务员将吃剩的鱼头鱼骨收走,一会儿端上一碗汤,汤味极鲜,一问才知道这是用刚才收走的鱼骨炖的。
吃饭的时候郭振海绘声绘色地讲银幕内外的花絮,大家听得津津有味。
吃完饭,疗养院的车把大家送回疗养院。
周太暄正要回房休息,听郭振海在后面喊:“周厅长。”
“有事?”
“嘿嘿,到我房间打几圈麻将。你看,三缺一。”
郭振海侧身指着身后的两位,他俩冲周太暄笑着,希望周太暄能凑个趣。
周太暄摇摇头:“我不会打,身体也不舒服,你们再找别人吧。”说完,周太暄转身返回了房间。
陶杏生到体育学院后,担任政教室主任。陶杏生平素并不擅于理论学习,做政教室的领导她有些力不从心,好在丈夫帮她写教案,听她试讲,工作总算应付下来了。1955年初,她生下了第三个孩子,取名周石山。孩子没满周岁她就向组织申请深造。1956年体育学院决定让她到中央党校学习两年。
为了让妻子安心学习,周太暄把芬蒂c晓月送到湘潭周鼎勋家,他和岳母带着小儿子到北京陪读。陶杏生开始住在中央党校宿舍,家人来了之后,他们全家在党校边的大有庄油炸胡同租了一处房子。
党的八大召开时,周鼎勋作为八大代表来北京开会,他特地去油炸胡同见了哥哥周太暄一家。
上次宁乡一别,兄弟二人有六年没见了。一见面周鼎勋就发现哥哥的状态差了很多,脸色苍白,消瘦得厉害,才三十五岁就生出许多白发。嫂嫂陶杏生是第一次见面,她一身蓝色列宁装,头戴列宁帽,眉清目秀,明眸皓齿,白里透红,笑起来像杏花般美丽动人。
晚饭是张谦蓉做的,地道的湖南菜,还上了她亲手酿的米酒。周鼎勋尝了几口菜,赞不绝口:“姥姥的手艺极好,地道的湖南味道,这些天都没有吃到这么地道的湖南菜了!”
张谦蓉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双手一边在围裙上擦着,一边说着湖南人挂在嘴边的客套话:“没什么菜,你们慢慢吃!”
这时周石山在陶杏生的怀里大哭起来,不管陶杏生怎么哄,这孩子仍旧大哭不停。
“杏生,你吃饭,我来抱。”张谦蓉从女儿手里接过周石山,也怪,孩子到了姥姥的怀里就不哭了。
周太暄苦笑着摇了摇头:“这孩子,也不知怎么搞得,整天哭个不停,好像前世受了什么委屈,幸亏有姥姥帮着带!”
周鼎勋笑道:“小孩子真是搞不明白,有的生下来就笑个不停,有的哭得没完没了。”
吃晚饭兄弟二人来到周太暄的卧室,陶杏生端上两杯茶就关门出去了。
兄弟二人默默地饮了一阵子茶,周鼎勋觉得哥哥心情不太好,便关切地问:“太哥,刚才嫂嫂在,我也不好多问,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
自从同林一民同志的关系搞僵后,周太暄憋了一肚子话,今天,他一股脑地向弟弟倒了出来。
多年的领导工作让周鼎勋在政治上已经很成熟,特别是分管组织工作后,他对党内的人事关系和各种规矩有非常深刻的认识,他听了哥哥的话,不禁连连摇头。“太哥,你太天真,太意气用事。我文化底子薄你是知道的,但为什么这些年组织上一直重用我?”
周太暄茫然地摇摇头。
“这一切很大程度上归功于我小心翼翼,谨言慎行。当一名好干部有三件法宝:一要能干;二要领导的信任;三要群众喜欢。太哥,你能干,群众也喜欢你,但你不能搞好上下级关系就犯了大忌。”
周太暄有些生气:“我不喜欢这一套庸俗的关系学,我们搞革命就是要打破这套封建官僚体制的规矩!如果我们自己也搞起这一套,那为什么还参加革命?”
周鼎勋很喜欢哥哥这种爱憎分明的性格,不过他还是为哥哥担心,他笑着说:“我们革命是要砸碎旧世界,可新世界也是在旧世界的土地上建立起来的,如果我们不正视现实,不脚踏实地,想凭空建立一个新世界也是不现实的。所以,你不要因为在今天的社会里看到旧社会的砖头瓦块,就简单地否认社会的变化。你的眼睛不能紧盯着我们今天的社会有多少旧的东西,你要看到社会的伟大变化,要看到我们取得的成绩,看到我们仅仅用了六年的时间,就把中国带进了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摆在我们面前的任务还是很艰巨的,我们的苏联老大哥现在已经进入由社会主义向共产主义过渡的阶段,我们中国共产党人也要有这个雄心壮志,迎头赶上,把中国迅速带进共产主义殿堂。”
弟弟这番话让周太暄陷入了深思,他突然感到自己确实有些跟不上形势,建国才短短七年,中国已经初步建立了社会主义公有制。按照毛主席在《新民主主义论》中的想法,周太暄原以为解放后还会有比较长的新民主主义阶段,现在看来形势的发展远远快于原先的想象,我们已经进入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这一切离自己的共产主义理想更近了,周太暄感到欣慰,心里敞亮了许多。
周太暄正出神地思考着,姥姥来到了门口:“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杏生去党校了,太暄,你快来看看石山,他哭得厉害,是不是病了?”
周鼎勋起身:“太哥,你去看看孩子,我还要赶回去,我们以后有空再谈。”
周太暄把弟弟送走,转身赶去看儿子。
周石山还在嚎啕大哭,周太暄把他抱在怀里,他不停地哭,不停地蹬踹。这个孩子实让他头痛,他不像他的哥哥姐姐那么健康快乐,他好像真的不愿意来到这个世界,一出世就哭,都快一岁了,还是整天哭个不止。周太暄有些怀疑是不是怀他时自己的心情不好影响了孩子,是不是自己的负面情绪可以通过遗传物质传到孩子身上。为了不让岳母操心,周太暄抱着儿子走了出去。周太暄抱着儿子走一条街又一条街,最后儿子终于哭累了,他在周太暄怀里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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