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盛罗沉思半晌,道:“逐瘈汤和斑马散才是对症之药,癞蛤蟆肉乃是偏方。当年逐瘈汤和斑马散神公吃了不少,病情却不见好转,这两副对症之药无效矣!我琢磨着那《北户录》中张畅之弟吃了癞蛤蟆肉后,疯犬病愈。癞蛤蟆肉对神公的疯狮猘症来说应该还是有效力的,不过效力甚微,近似白无。”金柏二人闻言顿时失望。
李盛罗没有注意金柏二人的表情,继道:“若把癞蛤蟆肉的药力增加十倍,或者百倍,神公的病便可慢慢消退!要增大癞蛤蟆肉的药力,就得用好的药引。枣汤、菊花、芦根这些都是稀松平常的。依我之见,非得用千年童参不可!”金柏翁三人道:“千年童参?”李盛罗道:“千年人参,根成人形。千年童参,根成童形。瓜藤可长成龙形,树蒂可长成凤形。千年人参中有长成童形的便是童参。童参与其他人参相比,药力要差一些。但是童参却有个长处,就是药性十分平稳,适合病人长期服用,且无负作用。神公的疯狮猘症患了逾五十年,治起来当然得厚积抽丝,久而缓图。还有,童参比起人参更能补气培元,滋养生息。神公的病固然要治,治后空躯便靠治时的童参的养份来大补,这便是'袪毒弥身'的法儿。千年童参当是摧发癞蛤蟆肉效力的首选药引!”说到最后点头颔首。
金柏翁三人将“千年童参,癞蛤蟆肉”八个字牢牢记于心中。金馗道:“先生可知何处有千年童参?”李盛罗叹道:“千年人参我见过,千年童参我却只闻其名,未睹其容。据传千年童参大如拳头,参体如裸身的童儿一般,抱臂盘腿,圆脸眯目,饱肚,模样憨玩。参根茎上的卵叶挤生,像是草帽似的。整株千年童参看起来像是一个头顶草帽的赤身孩童!唉,癞蛤蟆肉易得,千年童参却世上罕觏。圆业大师你问我何处有?我却也想知道世上何处有之。”
金柏翁三人相互愕然。柏坚默了半晌道:“用天山、昆仑产的雪莲可否代替千年童参?”李盛罗眨眨眼睛,摇头道:“不可!不可!你们可能有所不知,雪莲虽是高效疗药,但是其内有毒。用雪莲泡的水酒汤剂,老人应少饮或不饮。雪莲之毒若是摧发出来,可令人两个时辰之内发病,四日内身亡。神公体内已有猘毒,若再中雪莲之毒,两毒并发,怎么得了?(按:雪莲之毒,现代医学上称为“秋水仙碱”)我在东亭两年之时,曾经得神公同意,施予以毒攻毒之法,打算用雪莲之毒克制疯狮猘毒,以生吃、泡茶、蒸食、干晾几种法儿给神公入腹了,结果无一能成,神公吃一次吐一次血,神公说那些雪莲下肚后不久,体内的猘毒仿佛遇到敌人,刀剑乱舞,刺得他心脉欲裂,继而吐血!那疯狮猘毒为热性,雪莲之毒为寒性,在神公体内水火不容,相克倒是对了,就是神公体内猘毒太猛,雪莲之毒克制不了,反让神公硬生生吃了数顿亏苦。”金柏二人又说了七八种药引,李盛罗均予否决。
南宫媛这时道:“神仙笑既然是被枫狮林的那头狮子咬伤的,那枫狮林主狻猊大王平日里与之嬉戏耍玩,难免会被它抓啮伤着,那狻猊大王如何没有中那疯狮猘毒?莫非他有灵药服食了,中毒没事?”李盛罗对她笑道:“小裙,你心底最深处其实是希望能治好神公的哦。”南宫媛伸指轻按李盛罗鼻子,微微而推道:“我只是好奇,随便问问。”李盛罗道:“关于你说的这个,我也曾问过神公。神公告诉我道,在他独闯枫狮林后,发现体内疯狮猘毒无法逼镇,他也想到了那狻猊大王可能会有灵药,于是神公不久就返回了枫狮林一趟,明察暗访,最后得论:那枫狮林狻猊大王并无什么灵药!那头雄狮是狻猊大王从海外极远异邦之国花重金购买而来,从崽子养起。每日为它刷口剔爪,三四日一小洗,五六日一大澡,洁净无垢。猫狗之身,用水一淋,就会看见其身寄生虱子飞快窜移,而据枫狮林中负责看狮人所言,由于保养频繁,那头狮子身上连一个寄生虱子都没有!那狻猊大王曾经颁令:林中若有人在那雄师身体抠出一个虱子,便赏金百两!那狻猊大王也是精细之人,武功又高,那狮子从小到大,狻猊大王从未被它咬伤抓破过!不过,后来那头雄狮食人过多,人中有病的,便把病传了它,那孽畜因此生了嗜食癖好,专食病瘫之人,久之,病从口入,脑如中邪,性似疯癫,不辨主人,见谁就咬。林中数十个喽啰被它咬中,也都中了猘毒,全都当天就死了。狻猊大王发现异常,在其饮水盆中下了麻药,将其麻昏,关在一个大铁笼子里。”
南宫媛听到这里道:“嗯,后来就是神仙笑来了,宰了那孽畜,被它咬了而中其毒,这便是武林中'疯狮神仙笑'五个字最前'疯狮'两字的渊薮来历了。 ”(渊薮:根源)
李盛罗道:“神公对我说过:他释门以狮子威猛,能摧伏妖魔而喻比佛法之利,狻猊大王的枫狮林以枫树茂美,和狮兽雄壮两项而鼎名天下,那狮子生吃活人,造孽积恶,背违佛家真谛,神公便以天命之责灭之,此乃'狮魂皈佛'之理也!”
南宫媛嗤笑道:“倘若狻猊大王养的是一条大狼狗,神仙笑把那大狼狗给杀了,那叫什么理?此乃'狗魂皈佛'之理也!我看呀,狗魂倒是没有,神仙笑的话犹如佛法,把你的魂勾到东亭里去了,到现在还在昆仑山飘荡着呢?”
李盛罗也不和她扳,继续道:“时光飞过,二年匆匆。我在东亭未能治好神公,倒是神公教授了我十招东亭武功中的擒拿手,联表谢悃。我本该按约离去,但看着神公猘毒发作时的诸般痛苦,我心下不忍。神公却坚决要我回风吹蝴蝶谷。我赖着不走,神公只得用强,点了我的穴道,背着我返回风吹蝴蝶谷。在途中,他体内的疯狮猘毒突然发作了几回。我对他道:'放下我吧,我自个回去。'他恐猘毒再次发作,会伤及于我。便交给我一枚'昆仑山牌'后与我遥遥送别!
“我在余途中撞到了几股剪径劫盗,但我一拿出'昆仑山'牌来,便都逢凶化吉了。后来的一天,我到了江西行省,过了鄱阳湖,沿着赣江到了龙兴城,(按:龙兴城,今江西省南昌市,龙兴城在元代为省级驻所)算来四五日后便可回到风吹蝴蝶谷家里了。中午我在一家酒楼打尖,对面很近的桌子上坐着两个身着华贵红袍的西域蕃僧。其中一人身材高大,端庄生威。这人太阳穴高高隆起,显得内功修为极深。不过他一脸的淫999暴虐之色。另一个身材瘦削,像个竹篙子,尖嘴猴腮,一双鼠眼贼忒贼忒的。”金馗,翁星鹊闻此二僧形貌,立时想到了昨晚在这芙蓉山顶所遇到的国师伽璘真和迦叶二。李盛罗道:“那高大的僧人见我点的菜不多,便叫店小二给我添酒加肴。元帝信奉喇嘛,喇嘛僧得宠放肆,嚣张跋扈,常在民间大做坏事,有的明娶私妇,公然违抗佛律!本朝翰林有一篇《外宅妇》,写的就是这些僧人的丑恶情像。我对这两人充满了憎意。那高大僧人过来与我搭讪,我理都没理,装作不见。他为我夹的菜,斟的酒,我也没有吃上一口,饮下一杯。那位瘦竹篙小僧见我表情冷淡,便叫道:'师父,咱们不用求他,咱们的拉巴比他强!'他所说的拉巴是西域中为村落人治病驱魔的巫人。胡番人愚腐,尽是相信那些耍弄鬼把戏的玩意儿。我在西域东亭二年,神公将西域的风土人情尽数相告,我对之颇有耳闻。我听了,便站了起来,喝道:'兀那鼠贼,你生了什么绝症,要死无葬身之地了?'那小僧冷笑道:'我没有得病,得病的是我师兄,我师兄病得很重了,咱们正是找郎中为他治病,可是他说宁死不给汉人大夫医治,他说汉人的医术差劲,不可靠!'我戟指着他道:'胡扯!我中华汉家医术经千百年来的锤炼,早已名震寰宇。虢国太子病死了半日,扁鹊几针扎下去便将他救活了,起死回生。华佗,华元化,其医术之神,世所罕有,但有患者,或用药,或用针,或用灸,随手而愈,他还能以利斧砍开脑袋,取出风涎而愈头疾,请问汝之拉巴中可有此等人物?'那瘦僧道:'我不知道什么扁鹊圆鹊?什么华佗铜佗?你想要证明给我们看,便随我们去为我师兄治病,没的在此空口夸谈!'我豪气大发,道:'我汉人医术不会输给你们的只会装神弄鬼、胡说八道、骗人的拉巴的!走就走!'那瘦僧道:'只怕你治不了,输也不承认。'当下,那二僧领着我走街串巷,到了一处客栈之中,客房门禁闭着,那瘦僧对我嘘声道:'你进去别说话,只管诊治,不然我师兄听你是汉人口音会发怒动武的!'他刚才在酒楼对我傲慢鄙视,这一会儿却是一本正经,低声下气的同我讲话,当真阴奉阳违,讨厌至极。我一生当中抱着好心为人看病却不准开口说话的事倒还是第一次遭遇到。我怒气顿生,但见那瘦僧略有恳色的表情,我救死扶伤的医旨和治好那瘦僧师兄胜过拉巴,为汉人争一口气的决心迫使我强抑愤火。
“那瘦僧轻轻退开房门,指着当中一张用黑布作帐,四四方方严严实实遮起来的床铺,对我道:'我师兄就躺在里面,他说他畏寒怕冷,因此我将他裹盖了起来。'当时天气颇热,病人躺在这么密封的床中,难道是患了寒症?我设想了四五个杂症,凝思备解。那瘦僧走近黑布床帐处,低声道:'师兄,请你将手伸出来。'帐中传出几声咳嗽,接着是一句咕噜的蕃言,语气疑问,那瘦僧也用蕃言回应了一句。说话时用目光看向我,缓缓摇了摇头。我瞧情形,会过意来。帐里面的那个人大概是说:'你请来的是汉人医生?'那瘦僧大概是说:'不是汉人医生。'他向我摇头,示意我只管诊治,不可言语。我用不卑不亢的脸色付之一对。
“帐口微微开启,一只手掌伸了出来,我用右手拇指和中指轻搭其脉,一触之下,顿感那只手掌温温暖暖。若是患寒症之人手足该是冰冷才对。有人体质好的,身寒手暖也是有的,也许他是在床上被窝之中,冷手被睡暖了。我当时便没有太在意。只是那人的脉搏十分正常,不浮不沉,节律均匀,全无异状。我把搭了半天,也未诊出半点端倪。我心下大惊:这人脉搏如此古怪,我怎么下药?今番我这位汉人神医当真要在蕃僧面前丢脸不成?我想揭开帐口去察看病人的面目、身躯、但碍于对方不允许接待汉医,我只得呆立床边,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又是焦急又是自咎和惭愧,搭在那病人手上的手指不由地颤颤发抖。那瘦僧、老僧见我表情如此,皱着眉头疑惑的森然的瞪着我,其时我仍搭着那人的脉息,只盼搭得久些,便会发觉什么现象病症。可是未果,那二僧等的不耐烦了,那瘦僧一把将我拖开,猛推一边,伸手将那病人的手掌放入帐中,可是他一触之下,大叫一声,脱手放开了那手掌,对那老僧惶恐的道:'师父,师兄……师兄……他……他……。'那老僧脸挂忧色,上前一搭那手腕,接着他掀开帐口,我看见帐中躺着一个蕃僧,面容寂枯,无半点血肤红黄之色,他身上盖着两张厚厚的棉被,那老僧伸手去探鼻息,之后难脸愤怒,对我喝道:'兀那汉贼,忒也阴鸷!'说着时,那瘦僧闭目合十,口中喃喃而语,神情悲戚,听来是在念往生经文。我心中一凛:这般超度亡灵的经文岂有乱念之理?难道他师兄真的死了!我将信将疑,伸手去探那病僧鼻息,不觉有半丝游气,按他心口,未感有一丁点儿跳动。再开他的双眼皮看他眼睛,却已阴阳离散,死相赫然。我兀自抱着一线侥幸,抓住那病僧的手掌,可是刚才还温暖如常的手掌这会儿却是冰冰如也!瞬息间的突变只惊得我大汗淋漓,失声道:'这……这……。'心中混乱至极。
“那瘦僧喝道:'汉人神医,果然了得,杀人不见血,我要替我师兄报仇。'径直一拳打中我的脸颊,我怀疚心愧,不知怎么办,只是呆立不动,他一拳打得我跌坐于地,口中出血。”
南宫媛道:“盛罗,我教你的功夫为何不使出来,自愿挨打呢?”李盛罗道:“当时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怎的手温如常之人一下子便转变成了死尸一具?从我等三人入房,我用手接触那病僧的手时刻最长,而且我脸上还流露过异色,那二僧不通我的心思欲为,只道是我暗中用了阴毒之法害死了那病僧。其中缘由,有口难辩。也怪不得那瘦僧说我'杀人不见血'。其实我心里最清楚不过了,我根本没下什么毒手害人!可是床上死尸确凿,我自个儿都犯迷糊,哑口无言。全神贯注思索着事因,也就忘了躲避了。”
众人听到这里,皆都哼了一声,个个心里有数:李盛罗没有下手害人,温手之人变成死尸定是那两个蕃僧的偷梁换柱!
柏坚对李盛罗的无辜遭受深感同情,他稍作冥思,道:“雕虫小技上先生蒙蔽了。其实那黑帐床中共有两个人,一人是活人,一人是死人,先生第一次搭脉的那只温手乃是活人之手,而第二次所搭之人乃是死人之手,先生诊脉之时,那活人就在黑帐之中,只是先生无法透过密封的黑帐看见里面。那活人因为没有病疾,故而先生诊断不出。待得那瘦僧装作不耐烦的样子推开先生时,那帐中活人乘机从背面钻出帐外,将死人留在帐中,先生退倒一边,怎能注意到帐中有个人钻了出来,并且迅速离开了客房?那瘦僧之所以猛力推你,目的就在此!是以先生接下来只能在黑帐里见到一具死尸。既然是死尸,先生纵是百口也难辩解,且无法救活作赔,正中了那二僧弄虚作假,接花移木,引人入彀的圈套!”
李盛罗恍然大悟,“哦”道:“原来如此,真是没有料到。”南宫媛道:“盛罗,你自个诊了多少病人了,会有搭脉致死的意外之事吗?”李盛罗道:“未曾有过。”南宫媛道:“这就对了嘛!后来呢?”李盛罗道:“后来那瘦僧又挥拳击我,我略觉事情有点蹊跷,待解疑窦,不能白白挨打,便躲避开来,那瘦僧嗷叫,拳脚齐施,我被逼得没法,只得还招。小裙,我用的是咱们风吹蝴蝶派的'风蝶'掌法,我武功是你所授,那套掌法使来,将那瘦僧打得手忙脚乱,倘若我当时是有心攻取,势必会打得他节节败退!”南宫媛听到这里,微微一笑,颇显得意。她很清楚丈夫的能耐:李盛罗医术虽高,武功却是平平,自己与他结为夫妇之时,曾传他一套比较简单易练的风蝶掌法,李盛罗能以这套入门粗浅的掌法,在无心相斗的情形下打得那瘦僧手忙脚乱,她这位风吹蝴蝶派的掌门,剑仙之后足以引以为豪了。
李盛罗道:“那瘦僧败下阵来,那老僧见状大喝一声,向我发招,那老僧果然修为深湛,一两下我便招架不得。他掌力压得太紧,我出于自卫的本能,便黔驴技穷的换用上了东亭神公所传授的那十招擒拿手。说来真神,那十招擒拿手我学得不得要领,只是花拳绣腿,可是一施展出来,却将那老僧攻得连忙后退几步,那瘦僧在一旁还轻声惊叫了起来。东亭派的武功果然厉害!小裙,你说是不是?”李盛罗这么一说,金柏二人立时眉飞色悦。李盛罗当年能以风蝶掌法打退瘦僧徒弟,却不能对付为师的老僧,在改用了东亭武功后能抑克老僧,相比之下,东亭武功是在风吹蝴蝶派之上了。李盛罗依实而言,南宫媛闻之憱然不悦(憱读音 cu憱然不悦:形容不高兴的样子。),她最忌讳别人评说风吹蝴蝶派的武功不如东亭派,这话是他丈夫说的,要是换作别人,她南宫掌门非得扇人两巴掌,或者当场显露一手风吹蝴蝶派的绝技叫那人改口不可。她叱道:“罗哥,武学上的事你懂得太少,你不明白,别胡说!”她暗暗责备李盛罗太纯朴诚实,不知江湖脸面何等重要,东亭门人金馗柏坚就在身边,堕落自家门派的话不应随口而出。这事虽然确实合乎,但总得避讳避讳。
李盛罗敷衍道:“是。是。说起来,我这人天生不是习武的好料儿,再好的武功我学来也是不济事。我把神公所授的十招擒拿手堪堪使完,继而重复使用了一回。那老僧觑得破绽,一掌拍在我的背心'至阳穴'上。他掌力没出多少,微微一吐而已,我便动弹不得,僵趟于地。那瘦僧道:'师父,杀了他,咱们替师兄报仇!那老僧道:'且慢!这人刚才的擒拿手还可以,咱们先不杀他,看看他还有哪些能耐?'瘦僧道:'这人我瞧来没多大能耐,只懂得一点皮毛医术而已,骗人钱财罢了。不过,弟子听说他老婆才厉害呢,人也长得……嘻嘻……美如天仙!'”南宫媛哼了一声,自觉被那蕃邦胡僧称一声美如天仙似受人唾骂的奇耻大辱,她忙道:“盛罗,当时你待之如何?”李盛罗道:“小裙,当时我听到那瘦僧说这话时也是义愤填膺,暗忖:'这两个蕃僧难道要挟我为质,对你图谋不轨?'于是我大喝道:'狗养的番子,出家人四大皆空,你们不遵守清规戒律,佛祖会降罪惩处你们的。'那瘦僧冷笑道:'佛祖降罪?我师父便是今世人间的活佛。'说完,他两人一起哈哈大笑。那老僧初时还脸色端庄,到后来也是一脸的猥亵。我这下明白了,这两僧不是弃徒就是私自出寺的痞僧。跟他们讲规矩是没有用的。我便威喝道:'我风吹蝴蝶派的掌门武艺绝伦,敝祖剑仙还与东亭掌门神仙笑神公差点打成平手,你们惹得起吗?'那瘦僧嗤之以鼻,态度不屑,他对那老僧道:'师父,你不杀他,究竟拿下他干什么?'那老僧沉思半晌,对我道:'你害死我徒儿,我本该杀了你为他报仇,但我佛宽容,给你一次赎过得生的机会吧。老衲还有一个徒弟,几年前与人动手,被对手打得全身骨碎,瘫痪在床,成了废人。他每天痛苦难挨,老衲可怜他,想免去他一身的疼罪,早登极乐。可是老衲怕他误解了为师的美意,不知如何下手,你既然号称'元药王',便请配制出一种无色无味,混在他饮食之中,令他在不知不觉中圆寂的药来。这个药不能是旧方,要新制于世的!若是成了,你今天暗害我这床上的爱徒的仇儿便不咎了。事后放你归乡,与妻眷团聚。'他危襟正坐的说着,我心想:'这老蕃僧对自己的徒弟倒是仁慈。'一想到与妻眷团聚,我立即热血上涌,连声道:'好!好!'那瘦僧冷笑道:'好什么?只怕你配制不出,便好不起来。'我忽地问道:'你们怎么偏让我配药,而不去找你们信奉的拉巴呢?'那瘦僧喝道:'拉巴远在藏边,一时三刻如何能请来?怎的,你还想推辞?好,我将你这个元药王治死我师兄的恶绩谣传出去,让你风吹蝴蝶谷名誉扫地,让你老婆脸上无光!'他这么一说,我倒真是满腹忌讳起来。最擅医者把活人治死,我自砸招牌事小,岂能因此连累风吹蝴蝶谷的半世清名?”
柏坚听到这里,重重的点了点头,暗忖:“李先生是被人设计勾陷,他当时真的以为自己治死了活人,我当年也是被人勾陷,落得被判除籍,焦心如焚之下也是怕连累东亭半世清名,而宁可默默背负罪当,我俩类似遭遇,该同病相怜!只是李先生后来肯定答应了那老瘦二僧所迫之事,从而保全了他自己和风吹蝴蝶派的名声,而我呢?东亭弃徒,睡窑和尚八个字响亮江湖,我和东亭的不幸真是倍于旁人,唉,真是如之何其使斯民饥而死也!”
李盛罗道:“我看着那瘦僧愤怒的脸色,心里好生奇怪:'这瘦僧怎么如此不怜悯自己的同门呢?他这般气势汹汹的表情倒似希望我马上配出药来,怎的这瘦僧与那个碎骨同门如此不合,急盼他早些死呢?敢情是这瘦僧文武都不如他同门,瘦竹竿似的人样又不中看,偏偏觊觎他师父的衣钵,怕那同门还有一口气在都能争过自己。
“我细看了老僧一会儿,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那瘦僧道:'你可知道我师父是谁?他便是当朝的国师!你应该磕头谢恩!'”
金馗、翁星鹊闻言心道:“这一老一瘦二僧果然是伽璘真和迦叶二。”
这伽璘真是一位西蕃僧人,因被宣政院使哈麻,集贤院学士秃鲁帖木儿推荐,向元顺帝传授与宫女行房事的双修运气密法,投了元顺帝的好。元顺帝一高兴,便封伽璘真为大元国师。元顺帝从此疏懈朝政,每天行乐。其后宫似乎是破了禁规,和尚群僧出入其中,,实为一大丑闻,闹得天下皆知。而形成这一气候最大的功臣,最臭名昭著的便是当上了大元国师的伽璘真。
按《元史》岳麓书社出版发行 1998年6月版 第2592页中文:秃鲁帖木儿性奸狡,帝爱之,言听计从,亦荐西蕃僧伽璘真于帝,其僧善秘密法,帝习之,其法亦名双修法,皆房中术,帝乃诏西蕃僧为大元国师。……君臣,而群僧出入禁中,无所禁止,丑声秽行,著闻于外,虽市井之人,亦恶闻之。
众人皆哗然,南宫媛道:“真够不幸,怎么偏偏遇见他?盛罗,你要是老老实实的待在风吹蝴蝶谷里,哪儿也不去,那国师伽璘真即便亲来捉你,我把谷里道路一封,来个关门打狗,雌雄双剑轮流招待,叫他一个来,一个死,十个来,十个亡!这叫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偏偏你嫌弃家里闷,到东亭旅居二载,归途离家不远处生出这桩事端出来,不然,你和那伽璘真呀,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块去!”(八竿子打不着:形容二者之间关系疏远或毫无关联。“竿”也作“杆。”)
李盛罗笑道:“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我若在谷里待着,有你在我身边,那国师伽璘真就算来了,也会投鼠忌器,夹了尾巴逃遁而去了。他这种人,死不足惜,小裙不必取他性命,莫让蝶侣双剑染了脏血。”
南宫媛点头嘉许,道:“后来呢?继续说下去。”李盛罗道:“我当时也是大吃一惊,那瘦僧道:'我师父身为当朝国师,一言九鼎,岂有说话不算数?'我心中暗忖:'你们说话信口雌黄,事后或许抵赖食言,多半不能听信尔等。只是我人在他们股掌之上,纵是骗我,迫我,我也是没个讨价还价的份儿,我只得安慰自己,姑且相信他们一回吧。小裙,经过后来的事情我明白了:这二僧先前肯定请过杏林高手配制无色无味,人食致死的药物,不过失败了。他们耳闻我药王的名头,认为我会一枝独秀,配制出来,他们寄托在我身上的希望还真不小呢?可是我一点儿也不感到荣幸!我想反正逃脱不掉,又起了些兴致,便应了他们。我对那国师道:'若你那位碎骨徒弟在我配出药前便已伤重身亡,痛苦而逝,你可不能怪我。'那国师冷笑道:'一言为定。你既要配药,那么便请到太医院中去。'我一听,心中急骇,道:'太医院深在皇宫内苑,你们是要把我关闭起来吗?我配出药来,你们若不践诺,我怎么出宫?'我忙大喊'救命',可是那国师已点了我的哑穴,又在我颈后'崇骨穴'轻点了一下,我便昏厥了过去。待我醒来,睁开眼睛,却已是触目华彩,庭深阙高,是到了大都皇宫太医院了。这下我心里极度害怕,害怕的哇哇大叫,大叫之后哇哇的大哭起来。小裙,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大哭起来吗?”
南宫媛脸上微红道:“我知道的。”伸手握住了李盛罗的手,将耳边鬓脚靠向李盛罗的鬓脚。两人表情甚是热笃。李盛罗道:“小裙,当年我醒来发现自己身陷皇宫时,第一个念头便是惧怕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你。”说着,目光凝视着妻子的脸庞,泪光莹莹。南宫媛对他嫣然一笑。两人四目相对,重温依依,缓缓才分开。
金柏翁三人心想:“李先生在皇宫中哇哇大哭,虽显懦弱,但足以见得他对妻子的一片深情厚意。”
李盛罗道:“那瘦僧就在我身边,对我道:'哭什么?你把药配出来,不就放你出去了吗。'我冷静一想:事已至此,哭也没用,反倒让人见了笑话,只得揩泪。他们知我之性,一来不会自尽,二来不会拒范。对我的态度总是喝五吆六,丝毫不忌。那国师出去领了一些人回来,那些人有令史、通事、译史等。那国师对我道:他们是你的帮手,你和他们一起干吧。'转头对那几个人吩咐了几句,又对我道:'你把我徒弟搭脉暗害的事情我尚未公布天下,你早些配出药来,我便早些放你出去,若配不出,你便一辈子也别想出去。'说完,与那瘦僧大袍翩翩的离去。我把心一挺,对着那国师的背影叫道:'配就配,配出来毒死闷死你那瘫子徒弟!'”
“那几个太医听说我是号称'元药王'的,对我甚是恭顺,倒使我有些拘束。当下我便和那几位同行绞尽脑汁,挖空心思的研制起来。我们先查阅了太医院中的绝大部分的相关医书,小裙,太医院中藏书浩如烟海,实在太多了,我们几个人光是翻阅一遍,便用了三个月的时光,笔录的方子上千条。我在广罗新药配方的同时,也在暗暗的搜索关于神公疯狮猘症的疗法。前者资料还算颇丰,后者记载却寥寥无几。末了关于新药我发现了两条来自外国的方子,一条来自南方陈朝,一条来自西方拂菻。(按:《元史》元时期形势图 “陈朝”即现代越南。拂菻《中国历史》第二册 第37页,拂菻:东罗马帝国。东罗马帝国即是今土耳其一带)两条方子都提到了一种'米囊花'的花草。米囊子成熟后,花瓣自然脱落。米囊子便是米囊花的果实,那果实可割开,里面有白色浆液。白色浆液风干后,可制成粉状药儿。那粉状药儿是效力非常高的镇痛内服药。有人腰痛了,肚疼了,服下那粉状药儿可少顷立止。不过那药儿有个缺处:吃了还想吃,如酒鬼贪杯上瘾。那粉状药儿还可制成更轻更细的末状药儿,那末状药儿乖乖不得了,人吃了少许后,便会成癖,什么事都不愿意去做,就只想再食一次。而且脑生幻像,似腾云驾雾般飘然而快!若食多了,那末状药儿便可置身于死地。”
柏坚听到“什么事都不愿意去做,就只想再食一次”这一句话时,心中想起一事。只是他对那事儿还有些模糊,自我猜测,未加印证。
李盛罗道:“那末状药儿无色无味,用手指头沾上一些,抹在手背上,眨眼功夫便没了,但药效会留在手背上。我给它起了个名儿叫'琳腴娑呵'。'琳腴'两字犹言玉液琼浆,玉液琼浆者美酒也!美酒者,醇酿适口,利于服饮。后面的'娑呵'本是佛经里所说的一种吃了能使人增长寿命,驱除恶疾的良药。国师说的那位碎骨卧床的徒儿能吃到这种良药而去,该是他一身最终的一个莫大福分。”南宫媛皱眉道:“你肯定在昆仑山东亭时读了不少佛经,药名都从佛经里借用了。”李盛罗点头道:“是,佛经里也有许多好玩的故事,我读来不忘。”南宫媛道:“你这药是要交给那国师给他的碎骨病徒儿吃的。好让他早死免受痛楚。你配的药儿具有毒性,怎的反而起了个良药的名称?”李盛罗道:“有小孩病了,大人端药汤给小孩服饮,小孩见到药汤发黑,气味难闻,就怕喝药了。大人就说:'来来来,药儿不苦,加过甜甜的糖儿的,一点儿也不苦,快全喝了吧。病就好了。'小孩一听加过糖的,有甜味儿,就会喝药了。那国师的病徒也是佛门弟子,他是应该知晓佛经里的娑呵的意义的,他就好比是病小孩,娑呵二字就好比是甜糖,不如此善诱重症者如何肯服?”众人闻言,皆赞扬李盛罗为医者心思周到。李盛罗道:“孙思邈孙公有医训云:'若有疾危求救者,皆如至亲之想!意思就是要我们当医生的要把病人当做自己的亲人来看待,为病人着想。我行医三十多年,早已习惯成自然。在未入赘风吹蝴蝶谷之前,我在为小孩喂药时,在药汤里加糖加枣都是家常便饭之事。嘿嘿,有个姓刘的小丫头病好了后,还继续想喝甜汤的呢。”
又接着道:“我们几个人好似空手造屋,荆棘载途,步步艰辛。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终日矻矻,又花了三个月的时光,把'琳腴娑呵'给配制出来了。我立即上报国师,那国师拿了些给死囚服食了。那死囚没多久便告归西,死前不挣扎不痛苦,死时就像睡着了那样宁静。那伽璘真国师大喜,却对我道:'你果真是奇才,你便留在宫中伺候皇上,做太医院使吧!皇上不会亏待你的。我见他食言,好似被雷击中,急得大骂大闹,可是被他身边护驾的几个武士按到在地上动弹不得。小裙,我那个时候急得用脑门咚咚撞地,差点一头撞死。但想日后也许有机会逃出去,便屈服了下来,一面修学医术,一面寻机逃离。只是内苑戒备森严,我又不熟悉宫中道路,擅自逃离谈何容易?几番找借口出宫,却总是计划败露。”
南宫媛道:“盛罗,你为人太老实,又不善长作伪,总是叫那些狡猾的人看出来了。”
李盛罗道:“是也。每次计划败露后,我都会被罚打一顿。那个时候,我每天都有一个迫切的希望!”南宫媛道:“什么迫切的希望?”李盛罗道:“就是希望中原义军能攻入大都来,颠覆元庭,我便可乘乱逃脱了!”此言一出,众皆赞同一笑。其时元末,中原义军百揭而起,每每常有危及京都者,李盛罗这一想法,倒非荒诞不经,异想天开。
李盛罗道:“义军没有盼来,倒是有一个人来了。那个人是少年公子哥儿,圆成大师,那人就是你的拜把子兄弟许夙。”
柏坚听他说到了许夙,立时盯住了李盛罗。李盛罗见柏坚表情专注,更加详细到:“我记得很清楚,那天许夙是和国师等人一起来到太医院的。许夙双目红肿,面容憔悴,像是刚死了什么亲人那般伤心难过。”柏坚暗忖:“像是刚死了什么亲人那般伤心难过?是了,许夙伤心难过自然是因为我一剑刺死了李香紫姑娘,他一个伤心难过干脆就做了白莲教大叛徒,和元蒙国师厮混在一起,沦落为朝廷的鹰犬爪牙。他将当年白莲教在颖州准备起义的军机秘密泄露给了元军。之后,鞑子的大都皇宫就成了他第二个家。”哀叹其朝秦暮楚之鄙。
李盛罗道:“许夙对国师道:'国师,朝廷历来有榜:告发乱臣逆贼者,大封厚赏。我不要封妻荫子,只希望国师允我在中原建立教派,供奉在下心爱之人。'那国师沉思,道:你如此爱怜珍惜一个子死去的人。老衲深感肺腑,我便允你在中原开山立柜,也好为皇上做个眼线!'我听得明白,对许夙道:'许公子,你是堂堂汉人,却贪图私利,做一只狗不成。'他对我叱道:'这里是皇宫,你在此做甚?不也为朝廷效犬马之劳吗?'我道:'我是被他们诓骗来的。'他哼了一声,仰头道:'香紫已经………我还在乎什么?'他的那句'我还在乎什么'是”喊着嗓子说的,说完之后,便狠狠的瞪了我一眼,那眼光像是禽兽的眼神。”柏坚心下亦黯然。
李盛罗道:“那国师道:'许公子,在中原开宗立派,不仅劳师动众,而且费银极多,必须启奏皇上,才可批行。你随我来!'说完二人离去,大约个把时辰复转回来。许夙的嘴角挂着惬笑,脸上的红肿看起来消退了不少。那国师对许夙道:'皇上既已恩准,你便带齐了工部人马,库拨银两去办吧。'许夙指着我道:'这位元药王神医,在下须得一同带走!'那国师道:'这个人必须留在太医院中,还有很多用处。换个人随你带走吧。'许夙怒道:'我不惜声名,报效朝廷,立下大功,求赐一名太医难道过份?'那国师顾虑着他是为朝廷卖命出力的人儿,道:'好吧,你我不必为此伤了和气,皇上面前我定措辞美言,你即刻去吧!'许夙没好气的道了一声:'如此多谢了。'他点了我穴道,把我带出了皇宫,一路南下。我觉得我自己好比是一块肉被一只狗整天衔着,心乱如麻。我们到了这里的芙蓉山,他才停止趱赶。一路上我见他表情忧虑,似乎担心着什么事。到得山脚,他担忧之色愈加强烈。他把我背在肩上,兴冲冲的向山腰飞奔。到得山腰,他口中发出啸声,啸声过后,从旁边不远处草丛中一个身着黄袍,脸蒙金皮面具的,帽插翎羽的怪人来。许夙劈头盖脸的问那人道:'怎么样了?'那黄衣金面人道:'还好,遗体如初未变。'许夙对那人道:'还好?还好是有多好?'那人笑道:'你走得时候什么样子,现在便还是什么样子。'许夙这才舒容缓颜,对那人道:'皇上和国师已准允了我的请求。金鹫先生,咱们之间没啥好说的,你逼迫我的那点过节,我决定一笔勾销。我用你教的法子搏来的财富,权位全当奉用于在下的爱人,以后会如何我自由主张,只是请你在我有难时帮帮我,没事时离我远一点!'态度极其懊恼那黄衣金面人。我听许夙叫那人为'金鹫先生',心想:'原来你就是金鹫妖人。'我在东亭两年之间,神公曾与我说起过西域武林中的三个绝顶高手。这三个西域武林中的高手也是当今武林中的绝顶高手'天魔人','天'便是天甲剑圣神公,'魔'是指天山魔女莫珺,'人'便是指金鹫妖人。
“金鹫妖人不以为然的对许夙道:'你现在是武林正道的公敌。我的武功有多高你也知道。保你周全就是!等帮你开宗立派,收纳千百个漂亮贤惠的女弟子伺候你,叫你师父比叫爹爹的还亲热!'许夙怒道:'你放屁!我收的弟子全叩拜香紫,我在幕后教教武功而已。'金鹫妖人却笑他冥顽不灵。
“许夙背着我走向一处草石密集之处,拨开乱草,露出一个山洞来。许夙跳入洞中,金鹫妖人也跟着跳入。那洞不深,一丈来高,到了底部后,有一条山洞朝前延伸。金鹫妖人点了火把,在前领路。洞壁四周怪石嶙峋,许夙走得高一脚,低一脚。显然那条山洞是未经修铺的天然山洞。走了一阵,拐过一个弯,来到一处宽敞所在。那个地方是在山腹中,一入山腹,我便觉得冷气刺骨,冻得直打哆嗦,我鼻子嗅到了冰块的气味。只见有几个郎中围绕着一座大石棺坐着,见我们三人来到,忙站起来打恭行敬。许夙把我往地上一丢,快步走到那石棺面前向里察看。脸色甚是急切和惶惑。金鹫妖人解开我的穴道,我凑近石棺一看,那石棺里趟着一具女尸,女尸的身体被冰块盖着,冰块之用是冷冻保存遗体。我明白女尸敢情便是许夙所说的李香紫姑娘。他上京办事,怕尸体腐烂,便捉了几个郎中于此处护理,并委托金鹫妖人看着郎中。许夙将我从大都皇宫中带到此处,想来是冲着我'药王'的名头,要我为那女尸配些保颜防腐的药物,以延存那位香紫姑娘的容貌肌体。小裙,我听许夙说过那香紫姑娘有个外号叫'西姿玄女',据传跟西施一样美丽好看。我瞧见的虽是她的尸颜,但放怀想像,却觉得李香紫姑娘也不过如此。小裙,你就比她漂亮!”
此言一出,金馗、翁星鹊两个少年人忍俊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均想李先生也太过心纯口直,哪有这么当着别人的面夸赞自己老婆美貌的?柏坚有些惭愧,心道:“李先生不爱香紫姑娘的美色,比我强多了。”
南宫媛给他这么一说,倒颇不好意思,脸上一红,向李盛罗甜甜一笑。这句言语她听了心里直发热乎,把十八年来的怨恨和无时无刻的相思苦水都融化消解了许多。
李盛罗亦笑,道:“许夙呆呆了看了一会儿,便问我道:'先生瞧这般护理能保得多久?'我查问了一下所用的防腐药物,想了一会儿,实话实说道:'究竟能保得多久?要看药用得如何?这些药用得可不行。'许夙点头道:'你可知我何故带你来此?'我道:'知道。你想要我配制能保尸上百年或者更久的药来,我跟你说,我没多大把握。'许夙听了哈哈大笑,道:'听国师说他有个病徒被你诊脉诊死了,不用怕,香紫乃已逝之人,你大胆些用药。哈哈哈,你配药乃是绝顶高手,有你陪着,还怕保护不住?'我惊道:'什么?你要我陪着这具尸体?'许夙道:'不然我大老远的带你来作什么?我把气力花在你身上,你便把功夫本领用在香紫身上,这叫做我知人善任,你结草报恩。'我的脑袋轰隆一下响了开来,心想:'完了,出了禁宫,却掉进了坟窟。在这里不见阳光,不见青天世物,还不如在禁宫里头呢?'我细问他:'你打算让我陪着这具尸体一生一世吗?'许夙道:'当然。'我气得破口大骂,许夙和金鹫妖人只作冷笑,毫不理会。待我骂得没有力气了,金鹫妖人挥拳将那几个郎中尽数击毙,对我喝道:'你若固执不肯,便是这般下场。'我道:'你干脆也一掌打死我吧。我不会答应的。'说完我一头撞向金鹫妖人,金鹫妖人一指将我推倒,还打了我一个耳光。许夙道:'李先生,你这是何苦呢?你号称药王,不被我等重用,岂不是白白可惜浪费了。我又没叫你做坏事!听说尊夫人出谷到处找你,找的好生辛苦。娇滴滴的美妇人已经有点驼腰龙钟了。这样吧,每隔几月,你写封家书,我托人送去风吹蝴蝶谷。让你家人见信免挂。你便安心在此吧。'我听他说得有理,觉得小裙你那时也该真个儿在到处找我,找不着了,可就会容颜衰皱了。”
南宫媛啐道:“呸!我才不找你呢!”话虽是这么说,她却不由得眼圈一湿,显然是气话。她继道:“许夙让你每隔几月写封家书给我,我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收到过一封你的书信,你写的书信交给他,他呢?真个送到风吹蝴蝶谷了?恐怕他拉屎出恭的时候,把你的信纸全擦屁股用了!他一边擦还一边笑你傻瓜呢!”
李盛罗道:“我写的书信这么些年来还真以为他送去风吹蝴蝶谷了,就在昨天夜里,我把新写的书信交给他,他放在怀里,可是他没有专神,我的那封书信从他的身上掉落下来,我还以为他会捡起那封书信,重放怀中,可是他却头也没有回的去察看李香紫姑娘的遗体,浑然不觉有物事从他身上遗失落地。这让我留了心眼,我悄悄的把那份书信拾起来,藏在我怀里。许夙几乎天天来察看李香紫姑娘的遗体。今天中午他又来了,我问他昨晚交给他的书信送走了没有?他说送了,我勃然大怒,从怀中拿出那封信,对他道:'这是什么?你帮我送出去了?我的书信怎么还在我手里?你昨晚被浆糊眯了眼睛吗,有东西掉在地上没有看见。亏你还曾是白莲教的成名侠士,居然也胡诌撞骗,我之前的书信你恐怕一封也没有送出去吧?'
“许夙开始是漠然的,可是我一提白莲教三字,他立时脸色翻变,他一把从我手中抢过那书信,当着我的面,扔进了石棺附近的火盆里烧了,还道:'你说我昨晚被浆糊眯了眼睛?非也,我昨晚的确是非常的心神不宁,我告诉你吧,我昔日的义兄柏坚昨晚就在这芙蓉山脚左近,我的爱人李香紫姑娘当年就是被他一剑刺死的。这里芙蓉山是我的地盘,我在这里安插了许多耳目线人,我昨晚得到线报后,一直琢磨着该不该亮明身份,找他报仇呢?我的这个念头一直在我心里翻来覆去,卡得脑袋有点迷糊了,你的书信我没有留神,倒真是丢在这里了。我还以为是在冢殿外丢的呢?我昨晚回头找了好一阵子,今天原想再继续瞒你,不料终于露馅了。我只能说声对不住!你的书信确实是一封也没有送过!如真送到你老婆手里,她一定会沿着书信来路这条线索追查而来。我送书信岂不是不打自招!况且我没送出去,也是为的她好,她没有你的讯息,你也没有她的讯息,这叫两人渺无音讯,断得干干净净!'我正要再质问他,就在那时,我们脚下忽然震动起来,耳朵也听到外面传来了巨大的轰鸣声。小裙,你们四位是如何进来的?当时外面怎么了?”南宫媛简略的说了和柏坚在山顶比剑,柏坚退步跌崖,四人一起落石砸下,继而在冢殿里清理,后来在甬道口听到李盛罗怒叱许夙,南宫媛靠声音辨出李盛罗来。
李盛罗听了后啧啧称奇,道:“我和许夙在脚下震动和轰鸣声完全停止后好一阵功夫,才回过神来,我怒气未消,和他吵了几句。我最后对其心生憎恶,见都不想见到他,就大声道:'许夙,你这奸贼,快给我滚出去!'他刚想反唇相讥,却先听见小裙你在甬道口外面向我问话,他机警了得,二话没说,一把将我推进那间卧歇小室里,开动机关,把隔门降了下来。再熄灭了火盆里的火,躲在暗处。后来你们几位都进来了。”
柏坚道:“许夙昨晚彷徨不决,没有找我报仇,今天我们几位反而不请自来,找上门来!他在这里面和李先生争执,外面动静巨大,他没有看见事情起因,也许误以为是我们集众来剿,用了炸药之物来破坏冢殿。其实我们一点儿也不知道这是他的地盘,我们几个今天真的是误打误撞的呢!”李盛罗道:“是哦,许夙推我到卧室里时,还小声的对我嘀咕道:'真是对敌手仁慈,便是对自己残忍!我昨晚念着一点旧情,没有带人去找柏坚报仇,今天多半反是他带人来找我麻烦了。你看,我昨晚心慈手软了一回,今天就得大祸临头,遭殃了!你常常囔囔要我放你出去,你是医生,比我还心慈手软,你不怕也大祸临头,遭个大殃吗?'我对他道:'我没有像你那样树敌无数。我怕什么?要你白操这个心?'
南宫媛道:“我们几个人今天砸了许夙的老巢,并且把他唬成惊弓之鸟,算是出了一口恶气了!对了,盛罗,你继续讲当年你被许夙带到这里芙蓉山洞里,许夙假装答应你给你送家书的之后的事情。”
李盛罗道:“后来金鹫妖人离了去,回来时,手中提了一个大包。他将大包放在地上,打了开来,顿时香气扑鼻,包中之物乃是佳醪美食。金鹫妖人道:'你慢慢吃吧。吃完了,我有话问你。'我那时实在饿得紧了,也不客气,索性金刀大马的盘坐下来,抓壶便饮,提箸便食,那酒啊,菜啊,嗯,味儿还真不错。小裙,酒浆是怎么样的味儿,你说给我听,我……我记不起来了。”
众人相顾骇然,李盛罗于此山中禁闭,连酒味也忘了,可见得他所受的蹉跎苦涩了。金馗心想:“春秋时,孔老夫子在齐国听韶乐,而三月不知肉味,今有李盛罗困伴女尸,而不知酒味,一个受趣而致,一个受苦而致!南宫掌门这番有的心酸了!”南宫媛心中果然酸楚楚的,道:“盛罗,我这儿有一瓶咱们风吹蝴蝶谷的特酿蜜浆,你尝一尝,解解舌淡吧!”说着从身边取过一只瓷瓶,递给李盛罗。李盛罗笑了笑,拔下瓶塞,用鼻子嗅了嗅,“啊”的一声感叹,接着轻轻缓缓的吸了一口瓶中的蜜浆,吸到口中,蠕动着嘴角,脸上露出旧逢甘露霖般快慰的微笑。南宫媛问道:“好喝吗?”李盛罗连连颔首道:“好喝!好喝!哈哈,茶是故乡浓,蜜是故乡甜,人是故乡的亲!”南宫媛欣然。
李盛罗道:“当年我大吃大嚼金鹫妖人给我的佳醪美食时,可没有想到会隔了这么久才又见到至亲之人,尝到家乡特酿。我吃好喝好后金鹫妖人问我道:'李先生,你给神仙笑治过病,他的病势如何?能治愈吗?'问得即是关切又是怨怼,我十分诧异:我给神公治病之事隐而密之,这妖人是如何得知?但想你这妖人与神公同列齐名,你怨怼我为他治病,那是忌惮神公还活着,你心里还有一块石头!这块石头应该越大越重才越好。小裙,我在风吹蝴蝶谷时,你便对我说过,那金鹫妖人跟咱们风吹蝴蝶派有不共戴天之仇,你现在仔细说说,那仇从何而来?”
南宫媛道:“金鹫妖人干过的坏事罄竹难书,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人多如牛毛,盛罗你性格温良,品行端正,在风吹蝴蝶谷时我就对你说过,尽量不让你卷入江湖恩怨,武林是非之中,是以对你有所言,也有所不言。金鹫妖人与我风吹蝴蝶派的仇事是发生在我和你成亲之前,那仇事虽大,你在其间,却是局外干净之人,我不想你被搅和进来,是以对你一直瞒蔽。这样吧,我们挖通这地道。出去后,我再告诉你。”
原来南宫媛还有两位姊姊,大姊叫南宫燕,二姊叫南宫茜。在至正戊子那年,三人邀请了一帮武林通道,去诛杀金鹫妖人。三个女子这么做,一来是出于身为侠义正道一份子的责任,另一个目的就是想立个大绩,仿效当年神仙笑铲除枫狮林,为武林除害,震震武功天下第一的神仙笑的耳朵,向东亭靠一靠风吹蝴蝶派的位置。岂料,那金鹫妖人武功高强的实在出人异想之外,正道一帮人合斗一个金鹫妖人是心有而力不足。双方惨战了半天,金鹫妖人竟然难以置信的打败了人多势众的正道一帮。剧斗中,南宫茜为保护奋不顾身的南宫媛,被金鹫妖人以利爪挖出双眼,并被妖人一招“带魄幽魂”,戳心而过,惨死当场。南宫燕也被金鹫妖人用鹰爪功在脸上划了“王八”两个字,抬回来没几日气绝身亡。经此一役,金鹫妖人倒也再也没人敢惹。风吹蝴蝶派与金鹫妖人因此结下了两命大梁子。
风吹蝴蝶派中人痛恨金鹫妖人胜过痛恨神仙笑。此时,南宫媛听丈夫向自己问起那不共戴天之仇,她推迟不说,不提及两位姊姊皆亡于金鹫妖人之手,是因为东亭派的两位高手便在身边,她是死也不愿意让东亭的人将本门之耻当作笑柄一样听了去。
李盛罗“哦”了一声,道:“我听出那妖人对神公的病情不怀好意,是以当时我听了他的问话后,没有立即睬他,削削他的狂妄气焰。而且我暗忖:'你如此忌惮神公,我便偏偏违实而言,吓你一吓,也好使你背有芒刺,如骨在喉。我待他问了第二遍时,才慢条斯理的道:'东亭神公的病没什么大不了。他能一口气扫清一切妖魔鬼怪!'我本以为金鹫妖人听了后会勃然大怒,但他却只是轻笑道:'你撒谎。'我笑道:'你知道什么?我已经将神公的病医治好了,他会将你碎尸万段!'”
南宫媛瞟了一眼李盛罗,暗道:“我当年和两位姊姊连同诸多武林同道,合斗一个金鹫妖人尚且被打得落花流水,你说神仙笑会将妖人碎尸万段,这话说的,不是把我们三姊妹远远比将下去了吗?”
李盛罗道:“金鹫妖人冷冷的对我道:'你撒谎,神仙笑的疯狮猘症是无药可救的。他是用内功镇住体内毒质的。他受毒质牵制,武功已有所折损,我与他现在是半斤八两,谁也奈何不了谁!'我道:'你让我开口说实话,就先放我出去。'妖人却哼声道:'你老婆的右臂上是不是有一个井字形,两横两竖的划痕?'我闻言浑身一震,我把酒壶筷子一踢,怒道:'你怎么知道?你把她怎么了?'他狂笑道:'你想知道吗?那么你先告诉我神仙笑的病况究竟如何,我再告诉你你老婆怎么样了?咱们一言换一言,谁也不许撒谎瞎说!'我道:'你这妖人说的话会有多少是真的?'妖人道:'你这么说,倒使我为难了。'我狠道:'你若是说假话,就比畜牲还贱,为别人做一辈子的奴才。'妖人道:'黄天在上,就依你所愿。'于是我将神公的病况告诉了他,不过我十句中有一小半是虚言。我总觉得对待这妖人不可以说出全部的真话。我说了后,他稀奇古怪的干笑起来。我心道:'怪不得这人被称为妖人,举止行为本来就是要这么妖邪异常的!'我道:'我已经说了,该你说了。'他没有支声,我吼道:'怎么?你还是出尔反尔之辈?'他才不屑的道:'你老婆和她两个姊姊伙同别人与我交了一仗,我出手抓破了她的胳臂处衣衫就看见啦。'我长长吁了口气,又问:'那她现在怎么样了,她人呢?'妖人道:'风吹蝴蝶谷里要有个人当家做主,她在谷中你家里乖乖待着呗。'…………”李盛罗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把金鹫妖人后面对他说的话咽回肚里。后面的话是“金鹫妖人道:'你老婆约人来杀我,她大概以为她自己的剑法无敌于天下了。可惜跟老子一交手,老子便探到底儿了。你老婆的剑法跟当年的剑仙比起来还差得很远呢!她们杀我不得,打输了便开溜,溜得比兔子还快!'”
李盛罗明白若把后面的话此际说出来,南宫媛不知会气愤、刺痛到何种地步!是以没说。李盛罗脸色这时泛起宽慰之色。当年他思亲心切,听了金鹫妖人的一句“她在谷中你家里乖乖待着”的话,甚感满足。如今他娓娓道来,说话的情绪仍和当年听到这一句话时的心境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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