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李盛罗见自己的话令人难以置信,便道:“一时之间不能说个清楚,不过请放心,请随我到地道之中,容我细细陈述。对了,还未请教两位尊姓大名?”最后那句是问向柏坚、翁星鹊的。
柏坚稽首道:“鄙人柏坚。”翁星鹊抱拳道:“在下翁星鹊。”李盛罗听到“柏坚”二字,立时一楞,道:“你可是神公的徒弟,圆业大师的师兄?”柏坚道:“正是。”李盛罗双眼目光缓缓的从柏坚头顶看到脚下,凄凉的道:“圆成大师,你被害得惨了,我……我是知道的!”一句话说得柏坚纳闷不已,他轻声道:“你说你是知道的,请问你知道的是什么?”但听得李盛罗称呼自己是“圆成大师”,而“圆成大师”四个字说得十分真挚,柏坚颇觉暖意,仿佛自己仍是东亭派的那个护法金刚。他感激不已,苦笑道:“是!我是圆成!”金馗听到李盛罗的话,心念触动,如有一条亮光在脑中闪烁,他走上一步,双手握了李盛罗的手,恳色恳语的道:“先生,你似乎知道我的柏师兄是如何被害的,请你将你所知道的全部告诉我,贫僧无论如何要为柏师兄湔雪翻案!”李盛罗重重点头。
李盛罗接着躬身去搬床铺,南宫媛问道:“地道在下面吗?”李盛罗道:“是,入口在下面。”南宫媛道:“我来搬。”把床铺往旁边一拖,蹲下身来,李盛罗指着地面一个小凹处,道:“从这里一撬,便开了。”南宫媛取过一柄剑鞘,塞进小凹处,剑鞘插没一半,南宫媛一压一扳,小凹处翘起几根并排的小木条,小木条上盖着土块,隐蔽着木条下的地道洞口。这几根小木条是李盛罗从床铺板中抽出来的,颇为结实。南宫媛却讨厌这小室里的全部物事,把那几根小木条拿将起来,狠狠的摔向一边,李盛罗却将之拾拿在手,道:“地道里很黑,要点火照明,我放在里面的木儿柴火并不多,这个可不能浪费了!”金馗闻言,早手起掌落,将那木质床铺打碎。柏坚和翁星鹊,金馗三人抢忙一阵,把那破烂不堪的薄被拆了,被面割成长条带子,把里面的棉絮用长条带子捆绑起来,扎在条条片片的床板的端头,做成了数十个火把。李盛罗有些依依不舍,暗忖:“这张床铺被我睡卧了十几年,今日粉身碎骨,为做火把而捐躯,可真对得起我这个主人。”
南宫媛撬开了洞口,她向下看了看,道:“我在最前面吧。”翁星鹊取火捻点燃了五个火把,那些火把由于做得十分简陋,烧起来很快。李盛罗递了一个火把给南宫媛,道:“咱们得赶紧。”南宫媛一手拿着火把,一手按在地上,把臀股坐地,然后将双腿伸进洞里,再挪前一移,人已从洞口落了下去。
她落了半丈之后,脚下是实土地,她像是掉进一口枯井底处,在她的身前又有一个洞口,横通深远之处。南宫媛将火把先伸进洞里,再横身钻了进去。
柏金翁李四人相继从地道洞口鱼贯而入。李盛罗入洞前将那两罐清水和白饭也带着了。他深知挖掘地道的活儿十分累人,清茶淡饭饮食下肚,能及时的补充体力。另外,他不知道地道要挖多久才能通,大伙儿这会儿须当齐心协力,不可让任何一个人挨饿受渴。
李盛罗所挖的这条地道起初洞径又窄又矮,众人只能头尾相接,匍匐而爬,吃了不少磕碰,憋得手脚酸麻。俞往前进,洞径渐渐扩大起来,众人于是齐头并进而行。只是高低不平,弯弯曲曲,一阵颠上倒下,折左回右,五人都是气喘吁吁,满脸是汗。几人都知这是在山腹之中,地道不过是人挖的土洞而已,无撑无筑,随时都有可能遇到塌方。所以勇往之下,又都有些忧心。所幸一路安畅,几人越行越快,但秽气充鼻难闻,灰尘又时不时落入眼中,眯得难受。刚入洞时,土是干的,这会儿的土却是湿的,几人浑身沾满了泥巴,真个儿灰头土脸。
五人拐过一个弯,前方的地道变得宽敞起来。李盛罗道:“咱们已走过了一半的路程,歇一歇吧。”金馗等皆依他坐歇下来,李盛罗向金馗等人递给水罐,那水罐里的水十分涩嘴,众人略喝了些,稍微解了渴,并不多饮。南宫媛被李盛罗劝得两回,才捏了鼻头吞咽了一口水,那口水俨如是出自五味瓶里,酸甜苦辣咸一起涌上南宫媛的心头。她把目光顿注在李盛罗的脸上,见他须发蓬蓬,盖遮凌团,立生大痛,忙从怀中掏出一块白手帕,放到水罐边口,缓缓倾罐,罐里流出一些水液将手帕浸透了。南宫媛就用那湿手帕轻轻揩拭李盛罗的面部,只擦得几下,手帕上边沾染了一撮一撮的污垢。李盛罗觉得脸上脱了一层皮,说不出的受用,便笑了起来,南宫媛直把那块手帕揩得找不到一点白色,对他问道:“舒服了些吗?”李盛罗道:“舒服了,你瞧我的一头烦恼丝长得这般长,小裙,你的双剑正好拼成一个大剪刀,给我理理吧!”金馗等人听他戏谑南宫媛的双剑是大剪刀,都不禁微莞,心想:“当世之间,敢和南宫媛开这样玩笑的,又没事的大概唯独李先生一个人!”南宫媛佯怒道:“好呀,你敢取笑老娘的双剑是大剪刀,好,我就用这把大剪刀修理修理你,不许动!”话音未落,南宫媛刷的一声抽出双剑,把剑刃往李盛罗头顶乱发上一搁,双手连晃,银色的剑光游走龙蛇,嗞嗞微声中,一缕一绺的头发飞舞着离开了李盛罗的头顶。李盛罗虽知妻子是给自己剪发,但头发底下就是脑袋,剑锋凌厉,别说是李盛罗,就算换作柏坚,翁星鹊等人也不敢动一下。李盛罗僵坐如塑,任由南宫媛施展绝技。
不一会儿,南宫媛笑道:“差不多了。”收了双剑。李盛罗的长发本来垂及腰部,被割除后,只剩平肩的长度,南宫媛把右手插进李盛罗的头发里,叉开五指,形如梳子,把他的额前、鬓脚的头发都归到头顶中央,再一编一扭,打了个髻儿,她从自己发上取过一枚小簪,横穿过那髻儿,定好了。
李盛罗用手摸了摸头顶,笑道:“还回庐山真面目了。”他刚说完,南宫媛便接口道:“你说的,还回庐山真面目!你这一脸的大胡子也得刮得干干净净的,不留一根,不许动!”又是话音未落,一柄长剑
的剑刃已贴在李盛罗脸腮颊上,南宫媛拂动握剑的手腕,一把把的胡须随着剑锋的触及而离开皮肉,飘落于地,也是吱吱有声。
刮净了脸部,南宫媛道:“把下巴抬起来。”李盛罗抬起下巴,南宫媛又用剑在他颏颈上一番拂刮。那剑光在李盛罗的咽喉处荡秋千,只要有丝毫的差错失误,立时便可破肌而入,割断气管,金馗等人虽知南宫媛绝不会加害自己的丈夫,仍为李盛罗担忧会遭到意外伤生。好在南宫媛剑法麻利,只不过一会儿,李盛罗颏的胡须便已全部光光,李盛罗的五官容貌整幅显现出来。
李盛罗用手摸了摸原先有胡须的地方,然后道:“比用刮胡刀刮得还干净,而且没有渗出一丝血来,小裙,你真行。”金馗等也暗赞南宫媛剑法了得,心想:“南宫掌门的脾气虽然粗蛮乖剌,但这两手细活儿却做得精炼老熟,看来南宫掌门在风吹蝴蝶谷的家里是劳作能手、贤妻良母。她并不是被欲望冲昏了头脑而忘了为妇之本的人!”翁星鹊有些另想:“南宫掌门貌相好,昨夜的情歌唱的好,这会儿剪发刮须的剑法更好,可是对人的态度却不能谈上半个好字!李先生是她丈夫,她仍这般呼么喝六,不奉恭敬,动不动就耍本领凌人,她若能敛束专骄,即便排位在剑圣神公之下,也能德入人心,集众所望!对南宫掌门来说,那才是最重要的。”
李盛罗赞了南宫媛一句,南宫媛见他颊陷颧突,瘦极嶙峋,没有半点当年白净英俊的气韵,心道:“岁月不饶人,牢居不肥人,盛罗离开我足有十八年,可我并没有衰老之像,盛罗却天天都有枯槁丧生之险。本来最初柏坚坠崖,我是想救他不死的,却转引救出盛罗,我这一救可没亏了。”
此时,李盛罗忽对南宫媛道:“我听许夙说道,如今武林中出了两位号称剑神、剑绅的少年,一个叫翁星鹊,一个叫鹿百群,小裙,那位剑神少侠莫非就是这位翁公子?”说着,指了一指翁星鹊。南宫媛点头道:“如假包换,翁少侠是货真价实的剑神,而那剑绅鹿百群却是滥竽充数,草包一个!”说完用嘉许的目光投向翁星鹊,当中夹带着青睐之意。
李盛罗忙跟翁星鹊客套了几句,翁星鹊连道谦词。李盛罗一拍大腿,对南宫媛道:“小裙,我十八年前离开风吹蝴蝶谷,那时候,我们的女儿才满月,对了,她如今该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你给她取了什么名字?我非常想念你和女儿,不知咱们女儿长得什么模样?像你,还是像我?”南宫媛道:“李碧。”李盛罗吟道:“好,这碧字从何而来?”南宫媛道:“她的爹如果再擅自离开风吹蝴蝶谷,我就毙了他!”李盛罗笑道:“你说的是我,你舍得吗?”南宫媛道:“怎么舍不得?”却含笑轻推了李盛罗一把,继道:“碧儿抓周试晬之日,在一桌子的什物中,抓起来的是一块碧玉做成的小勺子。我让她抓了两次,她都是抓了那小勺子。我把那小勺子藏起来,她就哭闹。于是我就给她取了碧字作为闺名,她小名便是小勺子三个字。”李盛罗“哦”了一声,笑道:“呵,我是小勺子他亲爹!嗯,碧儿不抓剪刀和绣线,抓个小勺子,咦!将来她厨艺定是斐然。她今年十八岁了,你有没有给她找到婆家?哈,小勺子虽然温文憨厚,你传她家学,和你一样,使刀弄剑,没人敢要呢!”南宫媛道:“尚还没有,不过咱们闺女是个大美人胚子,佳婿并不难找!”说到“佳婿”二字时,更是用“此人最适招赘”的眼神看向翁星鹊,嘴角带着柔笑。
她所说的“尚还没有”是一语双关,第一重意思是说李碧待字闺中,尚未婚配。第二重意思是说李碧还没有继承她的家学,她的亲生女儿个性内向怯生,难以传接她的衣钵,如斯只能招赘一个名气,资质,品格出类拔萃的乘龙快婿,入当其主。翁星鹊与她三番两次缘遇,似乎天意安排。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在南宫媛心中,当然何必另寻,舍他其谁?
翁星鹊离她最近,想装作没有看见都不行,他心恶道:“又来了!”干咳了几声,道:“咱们都歇够了,该前进了。”说着第一个往前而去,余人便跟走于后。
这后一半的地道盘曲弯绕更比已经之途,而且时窄时阔,多处地方有岩石交错,情形甚是繁杂危劣。
五人行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到了地道的尽头。那尽头处还算宽敞,周围是黄土,正前方的封土松驰稀拉,看起来很容易扒开辟道。脚下面有约二十根小木柴,放在一起,有的小木柴端头焦黑,被燃烧过。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李盛罗将水罐、饭罐择了平稳安全之处妥置了,然后道:“就是这里了,上次我在此处挖到一个鼹鼠窝,据此揆度,这儿离土表最远不会超过十丈。两罐水粮五个人节俭可维持五日。乘现在还有吃有喝,咱们一鼓作气,挖通地道,到外面去。”顿了顿,又道:“这条地道我挖了十多年,许夙一点儿也不知道,本以为不会有第二个人进来,不料老天爷遣你们四位来救我出牢窟,这几日我琢磨着如何小心翼翼的不被许夙发现和如何最后冲刺挖通它,总算没露出马脚,挖掘时也没遇到死胡同之类的。今番天意也必定顺应咱们,你们来得不早不迟,也真是巧!”
李盛罗瘦身虚弱,这两段话儿却说得洪亮铿锵,后一段话的语气更是充满了兴奋之意。南宫媛对他道:“看你,乐不可支似的,不过也真有你的,许夙把你关禁起来,你就挖地道,跟他玩捉迷藏,对了。我和你成亲的时候,曾告诫过你: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风吹蝴蝶谷,你把我的话当做耳边风,十八年前的那天你还是溜了出去!是不是被我管得严,憋得慌?我一有事离开,你就干脆跑到外面的花花世界,也和我玩捉迷藏,躲猫猫,我对你有许夙那般坏吗?”李盛罗陪笑道:“小裙,十八年前,我是有正儿八经的事才离开风吹蝴蝶谷的,我临走时,留了一封信给你,就放在桌上,难道你没有看到?”南宫媛瞪着他道:“没看到?那封信我天天都带在身边,怎么会没有看到?”说着伸手入怀,摸出一封信,那信外面用一层油纸包着,布满了皱纹,十分陈旧,纸面上稀稀拉拉的写着几个墨字,南宫媛读起那些字来,道:“吾妻小裙,吾必速去速回!十个字,当年你就留了十个字给我!你出去是为了干什么傻事儿?你倒说说。”说着,举起拳头,在李盛罗的肩头轻捶了一下,李盛罗连忙苦起来,叫道:“哎呀,好痛!”南宫媛道:“呸,老实人也装起蒜来。”但晓得他心意,脸上不禁笑起来。李盛罗亦笑道:“小裙,你小时候定是个很淘气的丫头呢!”
李盛罗往日挖这条地道,都是孤零一人,何尝有过欢声笑语?南宫媛阔别夫婿,满腹殷情,今朝倾泄,所以在这儿两人一有话头都不免多谈几句。融融闹玩之下,大大减轻了五人身处困境,心头上紧迫的压力。仿佛正前方的封土已经出现了一道外面的光亮,叫人信心十足,勃勃大干。
地道里可供人呼吸的空气本就稀薄,五个人火把燃烧之下,气息顿乏。好在翁金柏南四人内功都厚,只要吐纳个一丝半缕,都运转自如。李盛罗仗着挖道时久,习惯而无恙,他头不晕,眼不花,完全是慢慢适应的结果。
金馗将火把往身边一插,拿起一根小木柴,往面前的土里插去,再一剜一回,挖下了脸盆大的一块土来。挖了几下,颇觉不快,空了左手,拿住一根小木柴,双手两柴并用,随着刨挖的动作,土块纷纷向他身后移落。那势头便如犁铧翻耕,劈浪破涛一般。
余者也像金馗一样,拿了木柴作工具,刨土开道。四人都是一身好武功,一阵猛攻,那封土早退短了一尺。
金馗恋着为柏坚翻案之事,刚想问李盛罗所知道的有关柏坚被害之详,南宫媛却已先对李盛罗道:“盛罗,你快跟我说说这十八年来,你所经历遭遇,有人欺辱你,你把那个人说仔细些!”李盛罗轻叹了口气,道:“我挖这条地道,不知废了多少功夫,为的就是简简单单的'出去'二字,可是有时候我却不想出去呢!”众人闻言,又是奇怪又是惊愕,南宫媛更是眨眼道:“你是不是被关得糊涂啦?”
李盛罗摇了摇头,沉默片刻,脑海浮忆,娓娓道来:“我清楚的记得,十八年前,那日是至正九年里的一天,我独自一人,在风吹蝴蝶谷的家里读书,我那两个学童娟儿和夏儿在院子里追逐嬉戏。小裙你身为掌门,一早便领着门人出远门,看望你的伯父伯母去了。十天半个月是回不来的。谷子里较往日显得平静而安谧。正当我读得津津有味,投入忘物的时候,忽然咣的一声,院门竹木篱笆飞到我所在的屋门前,坠在地上,摔得粉碎。我吓了一跳,娟儿和夏儿骇叫了一声,奔进屋来,躲到我的背后,我叫他们别怕。走出屋来,见到两个人已闯了进来。那两个人都是三打五粗的黑大个,看他们面貌相似,是兄弟俩个。其中一人将另外一人负在背上,那背上之人脸色青中透紫,双目眯成一条缝,开唇露着闭的紧紧的牙关,忍着剧痛,双肩耷拉着,好似两条藤挂丝瓜,无力的晃动。左右两条前臂都用绷带和木板夹扎了,看情形是尺骨或者桡骨断了。
“那背着人的大汉对我喝道:'喂,你是不是赛思邈、元药王的李神医?'我道:'是。'那大汉面现喜色,也不跟我打招呼,竟奔入我的房中,搬出我的床铺,把背上的那人躺放在床上,然后对我道:'你赶快把我弟弟的伤臂医治好,我们不会亏待你,黄金白银随你要!但你若医不好,或者捣鬼,不想医,我就把你的两条手臂打断,你可明白?'我瞧着他凶神恶煞似的模样,心道:'像你这样没好气的来求医,又有哪位大夫肯好气的施医了?'我脾气再好,也不禁生气,向他摆手道:'请了,怎么来的还怎么回去!'本来我还想对他说:'天下杏林,高手如云,你另择贤能,找别人去吧。'但想那黑大个如此败坏,我不能把厄事推卸到别人头上,就没有说。”
金柏翁南四人听到这里,都暗赞他品德高尚。李盛罗道:“那黑大汉见我拒绝,怒道:'你别以为我是在吓唬你,我就是大盗崔海,杀人如麻,说得出,做得到!你老婆现在离这里有一百多里,她就是知道了,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没人给你撑腰!我之所以敢入这个风吹蝴蝶谷,就是这个原因。我在谷外候她离谷,足足等了三天三夜,你还是乖乖把我弟弟医好。'小裙,当年我曾听你说过,江湖上有两个大盗,一个叫崔海,一个叫崔涛,凶残无比。我听他自报名讳,敢情就是了,他所言非假,我倒真有些害怕。不过愤于他的咄咄逼人,我倔犟道:'给我滚出去!说完,我背转了身子,下起逐客令。那崔海的声音怒骂道: '他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接着咔嚓一声,夏儿叫道:'师……。''父'字没能叫出口,他便被崔海拖将过去,扭断了脖子,惨死了。我又惊又悲,指着崔海道:'你……。'我话未说完,娟儿又被他以快身法拖将过去,他的手指掐住娟儿的喉头。娟儿吓得哇哇大哭,崔海道:'你是医生,竟然见死不救,真是可耻!你再慢慢腾腾的,这小女童也得没命,快点动手医我弟弟!'娟儿性命要紧,我只得软下来,对他道:'我医就是,你别乱来。'
“当下我察检了他弟弟崔涛的骨伤,那崔涛的两条前臂的尺骨和桡骨的骨干都断裂成两截,伤势严重。我问崔海道:'你弟弟是怎么伤的?'其实我是明知故问,那崔海道:'是从高处落地跌伤的。'我便奚落他:'定是你们行盗时被人发觉,落荒而逃失了足。'他骂道:'你别他妈的说废话消遣老子。'
“我沉吟半晌,最后诊断道:'你弟弟骨干断裂已有十五日,瘀滞经络,血阻结肿,必当先行袪活消之,而后用药接骨。'那崔海道:'怎么治法在于你,你号称元药王,可不要欺我不懂,耍弄花招,抓错了一两味!'药王这个名号可不是随便胡乱称呼的。孙思邈孙公著有《千金方》,书中记载了八百多种药物和五千多个药方,他的才干算得上是名副其实的药王,我也只是后学之人,承沃其风。有不少人将我和他相提并论,实是谬夸,我好生惭愧。只因孙思邈是唐代人,杏林朋友有的就称他为'唐药王'或者'孙药王',我的名号'元药王'也不知是谁起的,听来十分的别扭,我是姓李的堂堂汉人,可不是姓孛儿只斤的元蒙胡夷。我的祖上便是那字'明之',号'东垣先生',在忽必烈登基前九年便去世归天的李杲!李杲公去世时,这世上还没有'元'这个国号呢!他师从张元素,也是名医。唉!他比我早生了百多年,落得干净走了,我好生羡慕。有时候我想:我所居的风吹蝴蝶谷地处南疆,我祖上李杲号'东垣先生',我可袭而用之,号'南垣先生'!但是我更宁愿没半个名号,默默无闻,也不能跟鞑子扯上肮脏的干系!元药王……元药王……羞煞我也!”
按《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国历史 元史 第49页 》 金元四大医学家 李杲1180------1251 字明之 号,东垣先生。幼年好医,不惜千金从名医张元素学医,尽得其传。
他最后的一大段话说得浩气凛然。南宫媛嘟哝道:“你除了采药外极少出谷,原来很明白时事之理呢。”
李盛罗点首道:“只是元药王三字被人叫熟了,我不好怨怪那崔海。当下我奔入屋里,从药柜里取了当归、丹参、乳香、没药四味药,各抓了三钱。用水煮了,喂那崔涛服下,崔涛不一会儿哼哼的呻吟起来,然后大喊大叫的嚷起疼来。
我给他服的是'活络效灵丹'的方子,药力攻动伤处瘀滞时引起剧痛,是正常效应。说实话,我并没有打算把崔涛整个死去活来,以报夏儿无辜惨死之仇。唉!善有善报,恶有恶果,老天自有定夺。不过,我听到崔涛的惨呼声,打心眼里涌上快感,还轻声骂他道:'怕疼!真没出息。'同时我肚里暗暗筹谋如何把娟儿从崔海手里抢过,我武功极差,定然敌他不过,他是狼,我是鹿,悬殊之下,我没能想到好主意,也就没有轻举妄动。娟儿多在他手里一刻就多一刻的危险。我焦虑的心也似乎疼了起来。
“崔海看到弟弟发疼嘶叫,却以为我在药里做了手脚,一把将我推翻在地,把手掌悬在我头上,作势要打,扭头看了看他弟弟,手掌没有拍下来,他道:'你下阴毒。'我知他不懂医理,便将药效向他作了解释。他听了将信将疑,对我道:'你说过先袪瘀,后接骨,你打算用什么药接骨?'我道:'你弟弟伤重,该用两个唐代钱币'开元通宝'烧而醋淬四十九次,甜瓜子五钱,真珠二钱,研成末,以酒服下。铜末始结为圈,直入损折处,焊接断骨,续愈如故。'
“崔海听了哈哈厉笑道:'一派胡言,你何不叫我弟弟把两个钱币生吞活嚼了下去,岂不是正好着了你的道儿!哼,忒也歹毒!'我见他浑蛋一个,便想对他说:'咱们可以先用一只鸡鸭,折断它的骨头,用我说的这个药儿做试验。'不料,他已咔嚓一声,又折断了娟儿的脖子。这人鲁莽的不可理喻,我见娟儿也死了,伤愤之际,索性横起心来,指着他道:'你们两人不得好死,我若再动手医你弟弟,我就不是人!'”
李盛罗把头抬起道:“古文钱但得五百年外者可入药治病,这一方,世人所知者罕有。崔海不信,杀死了娟儿,我事后想想,是我择方不慎,说出来触人所否,从而惹得娟儿丧命。我是要担当责任的。”众人听得他话里大有负罪感,忙温言相慰。
李盛罗道:“崔海对我森然道:'你当真不治?'我道:'让你弟弟残废掉,你终身服侍他吧!'崔海暴跳如雷,向我扑过来,道:'纳命来吧!'我见他穷凶极恶,
便闭目待毙。
“便在此时,忽听得西北谷地传来一声震天价似的狮吼一声,听来有半里之遥,圆业大师,那声狮吼就跟你刚才吼陷墙门的声音差不多。我听来不由地把双眼睁了开来。而那崔海却定如木雕,手掌离我脑门仅有四五寸,却硬是没有拍下来。他紧张的望向西北,额头汗珠直冒。”
金馗、柏坚对看了一眼,金馗心道:“跟我差不多?会是谁?难道是恩师?”凝神继听。
李盛罗道:“那狮吼声过后,一个男人的声音喝道:'鼠贼孽障敢尔!'声音较吼为近,清晰无比,说话之人定是赶向我这里来的。那崔海浑身抖动,咕咚一声,向我跪下,纳头便拜,口中道:'请先生向他求情,为我们说几句好话,崔某后半辈子,做牛做马,报答恩情!'他的话音颤栗,充满了恐惧,额头磕在地上咚咚连响,皮破血流。他弟弟崔涛也挣扎着从床上爬将起来,向我磕头。突如其来,莫名其妙,我不解的问他们:'何故如此?'向后躲走了几步,他们却追爬了几步。
“过了一小会儿,那男人的声音又道:'阿弥陀佛,三十里一桥,五十里一店,行到所期里教,而桥店在焉。今欲过入前桥店,须问施主,可否方便?'声音已是在院外近处了。话意是说他经过长途跋涉,终于来到这里,问我这个主人,是否允许他进来。
“我踌躇心想:'会不会又是一位不速之客呢?转想:'若是不速之客,哪有站在院外询问之理,如此礼貌之人,会是坏人吗?'那人乐侃似的语调使我心头存不住疑惑。
“那人问得庄重,我便庄重的回答道:'一步未至,则犹不往也。路人达泉,地主奉饮!请进。'我前一句话意是说你长途来到这里,定然有要紧之事,倘若差一步未到目的地,就跟没走没来一样,岂不可惜。后一句话意表示了我将接待他的态度。”南宫媛听了,觉得自家门户不严,侧头怨他道:“你怎么不先问问那人是谁呀?”李盛罗笑道:“那人的话音声韵通心入骨,沉着旷远,安详徐缓,似是发自佛陀嗓喉,让人听来觉得自己是个佛徒。佛陀要入佛徒家,何须通告?后来那人主动自报名讳道:'敝人东亭朽迈搅扰,谢先生承招。”
金馗、柏坚闻言心道:我东亭仅恩师一人对外自称'东亭朽迈'。两人异口同声的小声说道:“原来真是他老人家。”南宫媛皱锁双眉,盯着李盛罗道:“什么?他是神仙笑吗?”李盛罗点头道:“嗯,小裙,东亭派的神大掌门,武林中绝无仅有的英雄人物!我虽然足不出谷,但也是如雷贯耳,朝暮渴见呢。”继道:“他能贲临来访,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脸色得意洋洋,引为身平极荣。南宫媛冷冷楞楞的看着他,暗道:“绝无仅有?连盛罗也这般看好他,我风吹蝴蝶谷的门规'不可与东亭中人呼朋唤友,私下结交,勾勾搭搭,若有违背,当被废去一身武功,背负一盆狗血,倒爬出谷'是如同虚设,毫无震慑之威了。'心中又是黯然又是愤懑,狠狠的扭正了头脸,手中的木柴用力的刨挖前面的土方,却咔嚓一声,折断了。她真个儿恼怒门人把门规和她的话抛到脑后,尤其是像李盛罗这样的至亲的人。
李盛罗却没有留意她,继续道:“我顿时大喜,奔到院门外,叫道:'菩圣神公请进。雪中送炭,您来得可真是时候'继而在我面前花荫相夹蜿蜒的小道折弯处转走来一人。那人一步一步走近,威仪整暇,颀然而出。令人仰瞻莫馨,肃然起敬!他头发是白色的,眉毛是白色的,胡须是白色的,所穿一身袍子也是白色的,仿佛祥云围绕着他,使我不可逼视,却又睁大眼睛,贪看不已。我只觉得他是灵霄天宫里的神仙,降临凡间。明明我是此间主人,他是外来之宾,可我在霎那间不知所措,拘束起来。”说到这里,他犹在回味。
翁星鹊听了,神驰向往,暗忖:“东亭菩圣神公果是异人,我要是能亲眼见到那就好了。”
柏坚、金馗听到恩师昔日的风采,都感到骄昂。挖这地道,他们最卖力,这个时候,无形当中,精神为之鼓舞,体能为之大补。
南宫媛却瞎想:“神仙笑人未露面,先和盛罗来个趣文对答,博取好感和拥戴,是哗人取宠的法子!东亭乃佛门,由他执掌,他该是光头和尚才对,怎么会有白发白胡呢?难道,难道他也做过大错事,被判了除籍。哈哈,今番捉住了个他的把柄。”幸灾乐祸的瞧着柏坚,那眼光在说:“真是有其徒必有其师!”心怀惬意,思量着如何大作一番文章。
李盛罗道:“神公走到我的跟前,对我行稽一礼,我忙还礼,他道:'久仰蝶谷药王的大名。崔海,崔涛可曾伤了先生?他称谓我是'蝶谷药王',比什么元药王的名号好了许多,我内心感到从未有过的喜欢。哈,高人就是高人,到底儿言吐不凡。我道:'我没事,我没事。怪不得这崔氏兄弟听到您的啸声惊怕成这样。'我说此话之时,那崔氏兄弟手膝并用的爬到神公的脚旁,向他磕头哭道:'求神公饶我二人不死,从今往后,我兄弟俩必定止恶从善,造福于人。若有反为,愿遭天诛雷劈!”他们涕泗横流,蜷缩着身子,情势好似鼠儿向猫儿求饶,委实是怕死。神公看了一眼院子里夏儿和娟儿的尸体,严声道:'你二人若早有此念,端正品行,遇我怎会如此乞宽?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你们私闯名宅已是不该,又草菅了两位孩童的性命。加之往日涂炭生灵,案可成卷,天良不容,将临伏法,方才悔改,虚表晚矣!自古有律,杀人偿命。你二人将去长眠,赔付死者,脱丢质恶本囊!可有什么遗言?'崔海崔涛只哭得说不出话来,神公微闭双目,吟道:'超度业障,愿你二人轮回之后,转世为仁贤,善哉!善哉!'言罢,伸出手掌,在二人头顶上平转了一圈,然后,垂下食指,两手一落,指尖轻点崔氏兄弟脑顶百汇穴位。崔氏兄弟哀嚎蓦止,合眼翻到,就此不动。”众人心道:“崔氏兄弟罪有应得,死得好。”李盛罗道:“神公点指之时,他的脸色忽的骤变了一下,脑袋也隐隐晃了一晃。双手从衣袖中伸出来,我看得分明,他的双手手背上,十个手指上,以及手心上都长满了耸耸的白毛,两只手好似裹了棉花球团,骨节皮肉指甲完全被遮盖住了。体格健壮之人,体毛往往比较浓密,可是神公的手毛却浓密的超乎寻常,而且又都是白色。莫非他的双手患有'白驳风'?(按:白驳风即现代医学上的白癜风)白驳风又称白癜。白殿者,面部及颈项身皮肉色变白,亦不痒痛,因而谓之。轻者仅有白点,起初色淡,重者数月内,兴体斑白,毛发亦变,终年不差。此疾虽然不坏人命,但患者神损性苦,情绪痛伤,就如剧毒将要蚀身,恐惶连天。我未入赘风吹蝴蝶谷之前,曾为一位老妇人治疗过一次白癜,不过那位老妇人仅仅只是脸颊上有三处钱眼大小的白癜色,我用补骨脂、菟丝子、当归、党参等名贵药物,精心配制了'还黑水',把'还黑水'的药液直接涂抹在患白之处,经过一个半月的反复搽用,那老妇人颊上的白殿之色逐渐缩小,最后终于还回本来的皮肤颜色。”说到这里,李盛罗的表情颇为飘飘然,不过只是很短的一现。他道:“如果我没有看错,我欲用还黑水为神公治上一治。神公对我道:'在先生门口乱开杀戒,朽迈冒犯,望先生海涵。'我忙道:'神公切勿自批,正是您救我于水火存亡之中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