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冰刚一坐下，老旧的沙发便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风聚传媒新闻部整体都给人一种邋遢无比的感觉，茶几上放着吃了一半的便当盒，散落的袋装咖啡，满是烟头的烟灰缸，以各种姿态夹在各个地方的纸张。这多半和公司不景气有关，在当下新云传媒独占鳌头的局面下，风聚传媒着实被挤压得剩不下多少余地了。
“喝水。”新闻部副部长盛青给她倒了杯水，部长好久没来上班了，坊间传闻据说快要被辞退了，目前由副部长主持大局。他和部长一样也是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头发乱糟糟，叼着半根烟，像是没睡醒一样。
盛青是叶冰为数不多的老朋友之一，两个人小时候就认识，一直都是很好的朋友，叶冰的女儿出事那年盛青也帮了不少忙，上次展开调查也是借用了风聚传媒的身份。
“你们这个部门就像是被流放了似的。”叶冰嘲笑道。
“差不多吧，出了每天搞一些八卦新闻以外，也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了。”盛青揉揉眼睛，“今天找你过来是想和你聊一件事，虽然没什么头绪，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是涉及到人命关天的问题，觉得还是告诉你比较好，毕竟你老公是警察嘛。”
“你看你，直接找他不就好了。”
“哎呀，我虽然没有做过什么亏心事，但老实说我挺怕警察的。你老公我也遇见过几次，真心是觉得你做了警察的家属很不容易啊。”
“有事快说吧，不要废话了。”
“好好好。”盛青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具体内容我就不给你看了，怪吓人的，我就大概给你讲一下吧。是一个早已退休的老工人留下的信，她夫人整理遗物时发现的，原封不动的寄给了新闻部，但是之前的新闻部老部长早就西去了，部长又不在，信就送到了我手里。这位老先生透露说，他在垃圾焚烧厂任职时曾接受过来源不明的贿赂，叫他将一件东西放入焚烧炉烧毁，事成之后会帮他还清债务，否则家人都会被连累。老先生当时好赌，欠了一屁股债，就铤而走险了。焚烧之前他偷偷看了一眼，发现居然是一具尸骨，他吓坏了，觉得自己没有退路了，如果不烧掉的话肯定会惹上麻烦，于是他就照做了。如今他临死才敢说出这个秘密，虽然他也不知道那具尸体的身份，但是他必须要把真相留下来。”
“我的天呐，焚烧炉那样的高温，要是尸体被扔进去估计什么都剩不下了吧。”叶冰的表情很难看，“不过现在说出来也没什么用啊，尸体化成灰了，老人家自己也不知道那是谁，就算打破砂锅去问他的夫人，夫人也肯定给不了什么线索吧。”
“是很头疼啊，不过还是觉得有必要告诉你。你不也是在搞一些调查嘛，你老公肯定也接触不少案子，如果能在某些方面可以用到这个线索，那倒也不算是坏事。”
“想要查总还是有迹可循的，可以去查他当时欠了谁的钱，赌场的老板是什么人。”叶冰思索道，“这件事我会告诉洪小天的。”
“那就好，我想这老人家之所以把信寄给我们，也是出于对我们的信任吧。”盛青松了口气。
之前的风聚传媒一直算是比较良心的媒体，报道任何事件都做到有根有据，绝不胡乱猜测，绝不误导观众，绝不避重就轻，然而在新云传媒的步步紧逼下，风聚已经逐渐失去市场地位，取而代之的新云传媒竭尽过度渲染，不实报道，无情诋毁之能事，抓住现代人不求实际，虚荣，戾气重的心理，为自己打下了一片天地。颠倒黑白，无凭无据，这是盛青进入媒体行业以来最痛恨的两件事。
他相信叶冰这个老同学，他一直拒绝结婚成家，对女人男人都没有感觉，那时候他度过了一段无比艰难的日子，只有叶冰一直在安慰他，人各有各的生活方式，她告诉他他没有什么不同，他才一直支撑到今天。事到如今，他虽然不是很清楚叶冰近来在调查什么，但是他会义无反顾的帮忙，如果自己手上掌握了什么信息，无论是否和叶冰调查的东西有关，他都会毫无保留的告诉她。
郑少泽不懂得怎样品红酒，略微喝了一小口，只品尝得到满口的涩味，对这东西他着实是喜欢不来，但是柳一提出来想来这里用餐，郑少泽也不好拒绝。
“怎么样？”
“还好，还好。”他随口敷衍道。
“这里的老板我认识，每次他们家出了新菜品我都会来光顾。”柳一思索道，“不过以前倒是经常和苏雪一起来。”
“我几乎不来这样的地方，平时太忙，吃饭的时间都不规律，偶尔休息的时候就想在家睡大觉。”
柳一凝视着杯中暗红色的酒液，不由得出了神，“你知道吗，我从小就被教育，要过成一个有品位的人，苍蝇馆子不去，路边小摊不吃，用上好的文具写字，不穿随处可见的衣服可是后来我经常想，其实路边摊不见得比高档餐厅要差，无论用什么样的笔，能写得出字来不就可以吗，时尚这种东西毕竟是模特在台上走出来的，穿得和大家一样有什么不好？我遇见过很多不甘平凡的人，可是我却想做一个平凡的人，不要那么累。”
“你生来就注定不是个平凡的人嘛，你总说你有想做的事情，你想做的事就是谈情说爱？”苏雪冷冰冰的声音从柳一身后传来，“可以拼桌吗，其他地方没有位子了。”
郑少泽抬起头，看见站在苏雪身后一脸尴尬的荆玮。
“最近还好吗？”柳一用心的切着盘子里的牛排，也不抬头看苏雪。
“很好啊，能吃能睡的，还有人在街上很‘偶然’的碰见了我，大热天的给我买果汁喝呢。”苏雪刻意在偶然二字上加重了语气，想引起柳一的好奇心。
“有人跟踪你？”郑少泽出于职业习惯，不由得警觉了起来。
“你说那天啊。”柳一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那天我约了人一起吃饭，坐在楼上的时候看见了你，大热天的也不知道戴个帽子或者打个遮阳伞，正好那家店老板我认识，就顺便让他给你做了杯果汁。”
“给我送果汁的人是你啊？”这下轮到苏雪惊讶了。
“不然还有谁呢。你觉得会是谁？”柳一并不像她一样吃惊。
“我以为算了，没什么。”苏雪没有继续说下去。
“这件事你怎么不和我说啊”荆玮有些担忧的看着苏雪。
“又不是什么大事，也没人在意，就觉得没有说的必要了。”苏雪赌气似的把牛排切得很碎。
“没事就好。”郑少泽呼出一口气，开始转移话题，“你就是荆玮吧？”
“额，其实我还”
“我是洪小天的同事，郑少泽。”他清了清喉咙，“也是柳一的男朋友。”
“男朋友这方面也速战速决，像你的风格。”苏雪无不讽刺地插了柳一一句。
“幸会。”荆玮客气道。
“有什么好幸会的，你这一行这么容易招惹是非，还是低调一点好。”苏雪翻了个白眼，“叶冰姐姐也是，感觉她现在就像女版的洪小天一样，尽做些鬼鬼祟祟的事情。”
“叶冰怎么了吗？”郑少泽问道。
“人家怎么过日子是人家小两口的事，那么激动干什么，我记得你以前不是一个喜欢聊别人的人啊。”柳一回了一句。
“以前你也不是这么冷淡的人啊。”苏雪看着她。
“哥，走吧。”柳一起身，“我实在没有心情吃了。”
“怎怎么了，不舒服吗？”郑少泽笨拙地帮柳一拎包，看上去根本不像男朋友，倒像是一个刚刚做了助理的小菜鸟。
“注定拥有不同人生的人，是无法彼此畅快交流的。”柳一语气冷淡到像是不认识苏雪一样，“我的选择，说到底和你无关。”
这一次苏雪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把脸别向另一边。
郑少泽刚刚买了单，手机就响了起来，铃声声音很大，餐厅的安静被不适时宜的打破了。
“对不起对不起。”郑少泽冲餐厅里的客人点头致歉，“喂，怎么了？”
他的声音不太对劲，刚走到餐厅门口的柳一也不由得回过头去看他。
“死了？”郑少泽来不及再向餐厅里的客人们道一次歉，把包塞给柳一，夺门而出。
“你等我一下！”柳一也跟着追了出去。
“年纪大了，也是难免的事情。”一个警员给小程奶奶的遗体蒙上白色床单，“心肌梗塞，护工那时候正好出去买东西，回来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
小程死后，一直是这几个警察凑了钱给她年迈的奶奶请了护工，偶尔也会去家里做客拜访一下。奶奶已经太老了，听不清楚人说话，自己想说什么的时候往往还没等发出声音就流了一枕头口水。郑少泽只是记得他去的那一次，老人的精神还蛮不错，颤颤巍巍的摸索到床头柜上放着的桂圆，想递给郑少泽吃。
小程这孩子在这世界上最后的一个亲人也不在了。
郑少泽叹了口气，想去外面吹吹风。洪小天也在外面，看他鞋子上和裤脚上的泥巴就知道他应该也是匆忙赶过来的。见到郑少泽和柳一在一起，洪小天露出了惊讶的目光。
柳一握住了郑少泽的手，很勉强地冲洪小天点了点头。
“来了。”洪小天的口气像是在说一件很家常的事情。
“嗯，来了。”郑少泽难得没有找茬和他吵架。
“柳一是怎么了，感觉最近总是躲着我。”洪小天在试图找话题。
“本来也没见过几次，什么躲着不躲着的。”
“她现在是我的女朋友，你最好讲话的时候小心一点。”郑少泽恶狠狠地说道。
“哦，这样啊。那是好事，柳一是很聪明的女孩，和一般女孩子不一样的，好好珍惜。”
“说的你好像比我还了解她一样。”他压住心里的火气，不想在这里和洪小天吵架。
洪小天摆手，“没有没有，我我这个人很会夸人的，只是夸夸而已。”
“那恕不奉陪了。”郑少泽拉着柳一便走。
“诶，等等！”洪小天追过来，拽住了柳一的手。
“你干什么？”郑少泽推了他一把，一副要揍他一顿的架势，柳一赶紧拉住了郑少泽。
“你的手”洪小天指了下柳一的右手。
“你说这个？”柳一大大方方的把右手抬起来，手心冲着洪小天，手心没有痣，柳一早就想了办法把那个痣除掉了，但是那上面叉型的疤痕倒有几分像是人为，“不小心割破的。”
“哦。”
“怎么，觉得似曾相识吗？”柳一盯着他的眼睛看，她以为他会说，苏雪右手手心上也有一个疤痕。
“没有觉得有点儿像香菇上面切出来的十字花。”
“你是闲的骨头发痒了吗？”听他这样解释，郑少泽更生气了，“观察力倒是强了很多啊，连别人的手心上有没有疤都看得到。”
“是啊，我根本也一直没抬起来这只手，你怎么知道我手心上有什么东西？”
“不是一开始我是想看看那块手表，感觉很好像在哪儿见过，结果不小心抓到了你的手，所以”
“喜欢就送给你，拿回去给你妻子戴吧。”柳一解下手表塞进他手里，“算是上次你救我，我送你的谢礼。”
“这这很贵的，我”
“反正你也买不起不是吗，收下就好了，虽然戴过几次但没有什么磨损，看上去也像新的一样。”
“我不能收，不然我老婆会问”
“又不是偷来的，也不是小三身上的东西，还怕老婆问吗？”柳一冷笑着把手表解下来塞进他手里，“最讨厌你这种人了，想占便宜的话就找一个恰当一点儿的理由，想要别人的东西就直说，何必如此惺惺作态呢，我很讨厌斯文败类一样的男人。”
“我不是斯文败类。”洪小天居然还笑得出来，“我就是败类，败类中的败类，和斯文搭不上边的。”
“你有自知之明就好。”柳一挽着郑少泽的胳膊，“走吧。”
“你，老实点！以后再这样小心我”郑少泽指着洪小天的鼻子威胁了他一句，洪小天没有像以往一样和他针锋相对，只是很无奈的点了点头。
“老不死的终于解决掉了。”白正弘松了口气，“没有什么意外吧？”
“没用的，老家伙时日无多了，我把她家里搜查了一遍，没有什么太要紧的东西。不过您倒是出了个好主意，不用任何武器，光是吓她一下就足够让她归西了，一个和案子丝毫不搭边的人，警方就算怀疑也不会做什么。”副校长答道。
“很好。”白正弘点头赞许，“王川怎么样？”
“挺不错的，和班长配合很默契，把班级管得有模有样的，前两天有个学生上课扰乱纪律，他第一个站出来把他拖到了第三音乐教室，隔音最好的教室，要不是班长拦着，他估计早就把那个男孩”
“到底是年轻，下手没轻没重。不过倒也没事，我知道那个学生的情况，不会有太明显的伤痕。”
“其实我一直担心，就算现在不说，但学生总有毕业那一天，万一那个时候再回头翻旧账”
“已经毕业了便和本校再也没有关系了，每天的体能训练，每年两次的体检，就是确保他们根本不会有什么病，以免咱们吃不了兜着走。”白校长慢慢地给花浇了些水，“再说，那些父母既然肯把孩子送到这样的地方来，当然会认为我们学校的理念是对的，是这个学校替他们管制住了这些自己教育失败的孩子，和孩子的个人感受相比，作为父母的成就感当然更重要，不然二十四孝里的郭巨怎么会埋儿奉母呢？”
“是，是我多虑了。”
“不过嘛，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毕竟人心这种东西很难控制嘛。”白校长坐在椅子上修剪自己的指甲，“你有什么想法以后尽管和我说，如果有一天在这一行吃不消了，总还是条条大路通罗马的，你们这些我一手提拔起来的人，我也会为你们想好后路。”
“谢谢白校长。”副校长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今天是我值班，我先回去了。”
副校长走后，白正弘看到手机里有柳一发来的信息，“进展顺利，已成为男女朋友关系。”
“给点儿甜头吧。”白正弘回复道。
“被小程奶奶的事截胡了，他现在心情不好。”
“晚上好好陪着。”白正弘本来想用这句话来回复，仔细思考了一下之后觉得还是算了，虽然今天心情不错，但人要懂得如何进退。
“你怎么了啊？”叶冰推开一进门就想向她求欢的洪小天，洪小天也不解释，只是使劲儿的揽住叶冰，伏在她身上亲吻她的脖颈。叶冰很是诧异，两个人领证结婚那天也没见洪小天这么渴求她。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叶冰忍不住问道。
“我就是很想你。”洪小天喘着粗气躺在她身边。
“天天都见，有什么可想的。而且我医生说我可能不会再有孩子了，这样对你，终究是不公平。”
“没有关系，我做不了合格的父母，没有孩子也罢。其实我做什么都不合格，做警察也好，做儿子也好，做丈夫也好。”
“你没有和我说过你家里的事吧。”
“我爸妈都不在了，没有什么好说的。”洪小天把头埋在叶冰锁骨间，“亲人啊到底算什么呢。”
“你太累了。”叶冰拍拍他的头，“对不起，我也没什么帮得上的。”
“小程的奶奶死了。”
“哦。”叶冰并不觉得突然。
“死无对证，死无对证，这个词造的真是贴切。人只有活着才有一切可能，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可是有的时候活着好累。我父母是奉子成婚，彼此没有太深的感情，不过只是同一屋檐下搭伙过日子的两个人，母亲管着家里的账目倒也从来没挥霍过，父亲每天勤勤恳恳的工作，从不和家里人说工作的事，几十年了我们家的饭桌上都没有人交谈的。他们生了我只是抱着总不能把我丢掉的想法不得不养，等我十几岁时他们干脆撒手不管了，只给我足够的生活费，我学好学坏都无所谓。我也一样，我不关心他们生不生病，更不会和他们谈心，只是按照自己的方式活下去。真羡慕那些被父母所牵挂的小孩，他们的人生大概是有羁绊的，而我什么都没有，也无所谓珍不珍惜。”
叶冰心疼地抱住他。
“我就是喜欢你啊，虽然你比我大了几岁，说我恋母情结也好，说我缺乏关爱也好，说我是变态也无所谓，我和那种无依无靠自己长大的孩子没有什么两样，我只需要一个让我安心的人。”
“所以，你才会推己及人，一直关注小程的案子吗？”
“算是吧，毕竟我还算是平平安安长成了大人，但他们不是。”
“他们？指的是”
“所有的这些人。”洪小天，“我是不会停下的，如果连我都放弃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好过。”
“你有什么打算吗？我看现在的话，哪条路都没有什么进展。”
“怎么会没有，柳一和郑少泽已经在一起了。”
“果真？”叶冰瞪大了双眼，“他们俩不会联手搞你吧？”
“这倒无所谓，但是我怀疑是不是白正弘顺水推舟把他们拉进了圈套，不然他怎么可能明知郑少泽也是个潜在的危险分子，却让柳一和他在一起呢。”
“我去倒杯水。”叶冰起身，“柳一最近还算正常，前两天我实在中暑有点儿厉害就在家休息了，没想到有了这么让人意外的进展。”
死亡不是结束，恰恰是一切的开始。自己没能料中的事情太多，洪小天觉得如果再不积极出击，一直这样下去并不是办法。
故意伤害罪，诱拐未成年，开设非法场所，掩饰死亡，桩桩件件无论拿出来哪一条都无法让洪小天容忍，有目的性的犯罪到处都有，情杀仇杀也每天都在上演，最可怕的莫过于这种完全出于恶意的犯罪，没有任何目的，只是觉得这样做很有趣，只是觉得可以满足自己，便牺牲那些没有人管制的孩子，被家人抛弃的孩子，三观尚不成熟的孩子，摧毁他们的精神世界，榨干他们身上可以利用的一切东西，站在制高点上审判他人，无情地左右他人的人生。
白正弘，你尽管出招吧，我会拼尽全力让自己活下去，无论你做什么，只要我活着，哪怕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也一定拉上你来陪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