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明月对父母推心置腹,将几年来悬心之事和盘告知,那甄子逸次日一早便出门去了,连着数日也不曾归家,不知忙些甚么,且不说他。明月这里暗忖他二人自有法子,自己暂且无用多虑,因此每日照旧读书顽耍,格外心爽神清。展眼又过了数日,忽有林府的婆子来传话,说是林大人思念妻子儿女,已来信说要接去京里,因此家主母特置酒筵,请甄府的夫人小姐们过府一聚。郗夫人听了,命丫头们准备程仪,是日便携了封氏,带了明月和明芝往林府来。
因是林甄两府眷属家宴,并无旁人,贾敏多饮了两杯,不免有些酒意,红了眼圈儿道:“我自随我家老爷游宦在外,一直不曾回京,后来得了玉儿,偏她生得单弱,只好留在姑苏将息着调养,幸而得了你们举荐的大夫,又寻来了那样的奇方,如今眼看着大好了,偏生双璧又小,也不好鞍马劳神的,因此总不得回去。算来总有十来年不曾见过我家老太太和两位兄长了。”一时想起远嫁的苦楚,又兼旧年时因无子受的熬煎,忍不住滚下泪来。因见母亲落泪,黛玉忙放下匙箸立到跟前,拿自己的帕子替她拭泪,双璧小小点子人儿也从奶/子身上下来,立在地上扶着椅子道:“太太别哭了”。封氏见了叹道:“俗语说嫁鸡随鸡,这话虽粗些,可不正是这门个理儿,咱们女人家,好赖只看男人和孩子罢。难得林大人那样体恤你,如今又有这样孝顺的一双儿女,好日子还在后头呢,便是回京让你家老太君看见,也只有欢喜的。”郗夫人也笑道:“我父亲门下弟子无数,且不说人品才学,单论起对内体贴、重情识意,林师兄少不得要占个魁首。”贾敏听了收泪啐她道:“孩子们都在呢,看把你兴的。”郗夫人见她羞恼,笑得不住道:“你两个那些旧事我早有耳闻,若写了出来,怕不又是一出绝好的戏文,足可倾倒众生,你还在这里哄我呢。”说毕借着酒兴,随口吟道:“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贾敏还不待她说完,已红着脸扑上来,作势要拧她腮,口内急道:“你还有脸来打趣我?你家那位惧内都统的雅号,难不成是白得的?”郗夫人笑得骨软筋酥,只拿手挡着不让她近身,一面笑道:“我自认是个醋夫人,只可惜我家老爷不姓房。”说得不独坐在席上的众人笑得前和后仰,连地下站的丫头们都笑作一团。
明月见她们说得高兴,自己悄悄下来,拉了黛玉的手到一边说话。明芝与双璧见了也跟了过来,只听明月道:“你们这一去,不知又要多早晚才回来。我听人说京城物候与我们这边大不相同,不知道你可能住得惯。若想着这边甚么吃食顽意儿,就给我寄信,我打发人给你们捎过去。”说罢又拿话一样叮嘱了双璧一回。黛玉攀住明月的胳膊笑道:“好姐姐,我知道了,你只管放心。我们这次回京城,必是先要回我外祖母家住几日的。我尝听我们太太说,我外祖母家与别人家都不同,吃穿用度一应都是极好的。赖嬷嬷也说了,我母亲未出阁时,是何等的娇生惯养、金尊玉贵,那样的体统规矩,自然是色色周全的。便是过后回了我们自己家,我父亲也早叫人收拾齐备了,狠不用担心。”明月见如此,心知必是贾敏平日里总在她耳边说娘家的好处,黛玉眼下这样小的年纪,又没经过书内那些悲欢,一心欣羡贾府也是情理中的事。到底怕她去了见着宝玉横生事端,又怕她在那府里受了委屈或者犯了病症,忽又想到双璧年底就三岁了,恰是书里早夭的年纪,这一去京城,难保有甚么变故,恨不得跟了他们同去贴身看顾,偏又没个由头,因此反复叮嘱他们姐弟,不过是小心仔细等语。明芝在一旁笑道:“也没见姐姐怎么就这么劳心,不过比我们大一点子,在家时成日里又忧心玉儿的身子,又怕双璧磕着碰着,哪里偏就那么多担忧。”说得大家都笑了。明月又好气又好笑,再说只怕露了痕迹,只得罢了。黛玉倚在明月身上,拿手指头在腮上画着羞明芝道:“你天天跟姐姐呆在一处,倒嫌她琐碎,好容易姐姐多关心我们一点,你又吃醋了,真真是难伺候。”明芝听了不依,只管拉着姐姐叫评理,因知黛玉素来触痒难耐的,又向她胳肢窝下伸手作势要挠,小姊妹几个滚作一团。双璧在一旁拍着巴掌,一时给这个助威,一时又替那个喝彩,好不热闹,直到贾敏几人叫丫头□□们抱住方才罢了。
因想着贾敏要带了儿女入京,必要收拾行李土仪、铺排车船仆从,必是事多繁杂,因此午饭后又叙了一回话,郗夫人等就要告辞请去。明月站在马车旁,还只管拉着黛玉的手小声道:“那滋补的方子你依旧吃着,我这里又在古书里翻出一样食单,先请大夫看过,若对症,就让人给你捎过去。京里天干物燥,你每日用一小碗雪耳粥,最是润肺解燥的,我都说与你身边人听了,你莫嫌烦絮。”黛玉眼泪汪汪的,拉着明月和英莲的手道:“姐姐们无事就给我写信,京里若有甚么新鲜东西,我也使人捎给你们。”姊妹几个愈发缱绻难舍,众人解劝一回,方依依惜别。又两日,只听人来报林府几位主子已启程往京城去了,郗夫人见女儿忧心,少不得拿话开解她,暂且不论。
光阴似箭,一晃又是数月。这一日明月与明芝在郗夫人房内吃午饭,待午睡起来,因昨夜里便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这半日越发下得密了,李嬷嬷打发个小丫头来说下午便不必去上学了,因此她姊妹两个闲来无事,正临窗描一副蕉棠图,忽听见窗外有丫头叽哩咕哝不知道说些甚么,郗夫人问道:“谁在外头?”就见一个叫兰箫的二等丫头进来答应了,回话道:“才听人说了一件事儿,说是大太太身边出去了的娇杏,前儿在门前买线,不知怎么被本县新来的太爷给看见了,因传话到大老爷那边府上说要请他去说话,谁知大老爷一家子都不在。那边守宅子的强大叔说了,倒像是……”说到这里,兰箫拿眼看了看明月与明芝,就不说话了。郗夫人会意,便对明月道:“这雨看来还得下一阵儿的,你和盈盈趁早回房去罢,再晚些只怕雨更大了,路上湿滑,绊一跤不是做耍的。”说完吩咐取两位姑娘的棠木屐来。明月一听便知道说的是贾雨村了,恨得暗暗咬牙,只当着明芝不好露出声色,见母亲发话,便答应了一声,姊妹两个手拉着手出了房门,在廊下将木屐穿了,郗夫人又让多跟几个人打伞服侍,见她们逶迤去了,方接着听兰箫回话。
兰箫道:“强大叔说了,听闻这新官儿上任也有月余了,因一直不曾得信,竟不知道是大老爷的旧相识。因忽然这样找上门,他心里奇怪,便拉着传话的公差喝了几盅酒,灌醉了漏出点话风,说新太爷原是看上了娇杏姐姐,想讨她去做个二房。”郗夫人蹙眉问道:“这人是个甚么来头?”兰箫道:“那新太爷姓贾名化,有个号叫甚么雨村的,听说原是湖州人士,旧年间寄居在葫芦庙内,好不穷困潦倒的,多亏咱们大老爷时常接济,还送了他行李银钱助他上京赶考,只是这几年统没个音信,也不知道他甚么时候中的进士,竟然又做了本处的官。”郗夫人听了,想起旧日里女儿说的话,两相对照,再没有不明白的,因此冷笑了一声道:“我还说是谁,原来是这个白眼狼。”因又问道:“娇杏那丫头不是嫁人了?亏这个人还是进士出身,眼里只看得见脸嘴不成,连那头上梳的是妇人头都看不出来的?”兰箫回道:“太太有所不知,娇杏姐姐原是出去待嫁的,谁知道她亲爹上年春日间一病没了。大太太说了,虽她是卖了死契的,只是咱们这样的人家,原就不是那样刻薄人的,就折中个法子,允了她在家守一年再嫁人,也是个忠孝两全的意思。我听说她前儿刚出了孝,那边李嬷嬷跟她家才放完定,因此还是个姑娘打扮。”郗夫人道:“这也就罢了。只是这人也是个忘恩负义的,升官至此一月有余,不说去拜望旧日恩人,偏见了人家里的丫头就急赤白赖上门讨要,一肚子圣贤书真真白读了。叫我说,这样的人原该叉出去,再不与他来往才是。”话音未落,就听外面有人笑道:“这是要叉谁出去呢?”不知来者是谁,且听下回分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