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作为一个山洞,它干净整洁得过了头。
桑遥盯着角落里的干柴和火石无语。
苏栒在石头上摸了满手的灰,为她解惑:“向陵偶尔会来这里睡觉,应该是他留下的。”
“他之前说自己睡船上。”
“嗯。向陵没有自己的房子,除了青楼就是去各种山洞,凉亭,船舱甚至树上过夜。”
“难怪雅弦楼的老板和他很熟的样子。”
“那里应该算是他的地方。”苏栒背对着她生火,故而桑遥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见语气温和一如往常,“但很快就要易主了。”
“哦。那他岂不是要有更多时间来烦我了?”
“我没打算给他这个机会。”
桑遥坐在靠近洞口的位置吹着冷风,苏栒生好火后在她身边坐下。
“不冷吗?”
桑遥摇头:“你是不是也不能靠近火焰?”
“是。”
“我原本就比较喜欢冷一些的地方。”
苏栒避开这个话题:“这样的环境你睡得着吗?”
“或许。”她打量了一下洞内,“一晚不睡也没什么。”
“那我陪你说话好了。”
“一直都是我在说。”
“你想我说什么?”
“说你能说的。”
苏栒把她身边的一些较大的石头都捡起来丢开。这件事他像是做了很久,桑遥在一旁看着,不知是在等待还是单纯地欣赏这人做每一件事时的模样。
“十年前我十一岁,是南越太子。父皇的宠妃乐正氏在我和母亲身上施了沉水术,她自己遭反噬而死。父皇通过宁陆找到了楚回,但他也没有治愈的办法,只给我配了几年的药,说如果药吃完了他还没有来找我,就可以开始准备后事了。
“父皇以此为理由开始打压巫族势力。母后不久就去世了,而我被封了齐王远去柳州。你也知道……到后来只有叔父还在与我交往。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他死了,我不能说不难过。”
他将声音放的又低又轻,“我把夏将军的牌位带回来了,以后的寒食节替他祭拜。那些证据已经交给宁遇,他能比我更好地利用它们,到时候夏荷会拿回他应得的名誉。”苏栒深深地叹息,“除此之外,我没有什么再能为他做的。”
桑遥抱着膝盖,歪着脑袋想。
“你可以找程远探讨一下经验。劝人的话我只会几句,除去当时和苏淮说的都告诉他了。”
“你那些话,不是劝他自断生路的么?”
“因人而异。我当年就纯粹当故事听的。”桑遥耸耸肩,“何况你不是想不开的人。”
“嗯?”
“喜欢上我以后就立刻告诉我了,完全不隐藏,跟我一路货色。”
“那么,是我幸运。”
“程远说我们进展太快了。”
“你怎么回答他的?”
“不记得。”
“桑陌呢,你告诉他了吗?”
“嗯,他没什么意见,就问我以后再直呼你的名字会不会不尊重还有要不要回山上成婚。”桑遥微笑,“他想得比我还多,好像很盼着我嫁人一样。”
“你想过吗?关于以后的事。”
“不是说了要带你回家,但你或许不愿意,那我就这么跟着你呗,等你死后或者我死后骨头回去就行了。”桑遥说,“我小时候觉得世界上最可怕的事就是死无葬身之地,师父就在梨树下立了一块石碑上面刻着楚桑遥埋骨处,有一段时间晚上经常被噩梦吓醒就会跑到外面抱着它,很快就能平静下来。长大后觉得这实在太傻了就原地挖个坑把石碑埋了起来,但想好了有一天我的骨头会代替它埋在那里,只能是那里,否则我宁可被挫骨扬灰。”
苏栒看着她,眼底倒映月光。
“那石碑上还能再刻下一个名字吗?”
“……看来你是想死后由我带你回去了。”桑遥轻轻将额头抵在他的肩上,闻见清淡的香气,可能是某种独特的香料也可能只是茶香,和他一样让人喜欢。
“那块大概不行,不过我可以做一块新的。我们的墓碑当然要我亲手来刻。”
“楚桑遥。”
苏栒叫了她的名字。
“你愿意嫁给我吗?”
桑遥毫不犹豫:“不。”
拒绝完后其他的感情才慢慢浮现出来,但鉴于她已经拒绝了,也不太好意思开心。
“为什么?”
“我不想嫁人。”她抬起头来与苏栒对视,男人的眼睛很美,如果换成别人有这样一双眼,一定会激发她努力隐藏的属于恶的天性,然后她就会把它们挖出来。可是当那个人变成苏栒,她只想好好保护他,不让他受自己曾受过的苦。
“我没什么亲人,也不强求你生育,以后你依旧自由。”
“……”
“把青陆山作为聘礼送给你呢?”
“……”
“为你酿一辈子的酒可好?”
桑遥缓慢而慎重地开口:“我一直无法完全相信你。”
“我知道,你做得对,我会辜负人的真心。但我很喜欢你,这是真的。你总能看出人的谎言,愿意赌一把吗?”
其实你又何尝不是在赌呢?桑遥心想,棋错一着就可能丢了性命的人又不是我。
反正她从来不是个考虑长远的人。
“好。”
男人的气息忽然近了。苏栒连呼吸都是凉的,这一回确凿是茶香了。她终于不再胡思乱想。
吻,简单的嘴唇相触,像握着一只幼猫毛茸茸软趴趴的爪子。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给出这样的形容,因为楚桑遥实在不是个热爱小动物的人,尤其讨厌包括蝴蝶在内的一切昆虫,这也是促使她最初投身制毒学习的原因之一。她曾经也不喜欢猫,觉得它们过于温暖柔软的皮毛令她毛骨悚然,而现在……她下意识地舔了舔自己的下唇,换来一个更加细致深入的吻,于此道上过于生涩的桑遥还有空胡乱想着,其实猫那副没骨头,懒散,嚣张和警惕的样子,都还蛮对她的胃口。
“师父其实是关心我的,以前看不出来,蔺城问起时我还答不上。如今想想,他真的待我很好。”
“怎么忽然想到这个?”
“刚才不是聊到墓碑吗。还有家门前那棵梨树,那时候我眼睛瞎了害怕得整晚不敢睡,师父就让我靠着树干,施法刮了一夜的风,我听着风声和叶子的声音才停住不哭。这样过了三四个月,师父的药配好了,我知道自己有了复明的希望晚上才终于可以睡下。”
“你的眼睛为什么会……”
“配毒药的时候失手了。说起来那还是我自己发明的第一种毒药,结果我成了唯一一个中毒者。”
“后来不再用了吗?”
“我不能接触它,甚至闻到都不行。”
“因为会复发?”得到肯定的答案后,苏栒不知想到了什么,看向桑遥的眼神忽然变得复杂,“那还治得好么?”
“最初中毒的时候,吃半年的药就能好。第一次复发后细心照料个几年也能痊愈。若是再复发就无药可救。”桑遥感慨地望着暗下来的天空,“连师父也说蓝棋做得好,这个名字我也想了很久才决定下来。就这样没用了,真的是很可惜。”
“被楚回称赞么,那想来不会是一般的毒药。”
“那是自然,灵感来自于我的一次噩梦。我在药里施了一个法术,会对中毒者的神智造成伤害……是这么说吗?就是感知出现偏差吧 ,比如你把手伸进火堆里却感觉刺骨严寒,站在平地却觉得自己要深陷进泥沼。只剩听觉是正常的,所以那时候桑陌会对我说上一整天的话,师父虽然话少,晚上也会给我讲一讲从前在山外经历的事。”
一滴泪直愣愣地落在她的手背上。
苏栒还来不及反应,却见桑遥笑着擦了擦眼睛:“没事,那时候哭太惨,前几年想到偶尔会掉几滴眼泪,现在,可能是想师父了。”
男人将她的右手包裹在自己掌心,低着头不说话。
“你有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你配其他的毒药。”
苏栒摇头。
桑遥感觉到这人情绪不太对,用另一只手安慰地拍拍他的背:“别难过,已经过去很久了。要不是为了公平起见我才不会把这样的陈年旧事拿出来说,多丢脸啊。”
“我现在可以照顾好自己……别看现在是桑陌一直在忙,其实那些事我也会做,只是太懒罢了。我已经长大了,没有人可以随便伤害我。”
“你也一样。我们现在过得很好,不用为已经过去的事情再悲伤。”
苏栒终于忍不住低笑出声:“你不是说劝人的话已经说完了吗?”
“我只是在说一个事实。”
桑遥面上冷冷的,不像刚刚回忆着痛苦往事掉泪也不像在安慰人,但眼里有一点笑意像在闪光。
“虽然这件事过去了,但我一辈子怕。从前我问师父若入了尘世被情爱纠缠要如何选择,他说,不强人所难,也不能回头。然后他说我自己心里也有个答案。”
“我想了想,告诉他,如果有一日因爱生恨,兵刃相见,那人砍去我手脚或要了我的命,我都可以原谅,但他不能碰我的眼睛,否则我会追杀他到天涯海角。”
说这话时,她漆黑的瞳孔中似有鬼火跳动。
苏栒一时移不开目光。
桑遥平淡道:“我从不相信看不见的东西。如果我瞎了,就杀掉害我的人,躲进深山老林过下半辈子,本来想自杀,可估计自己没有足够的勇气放弃生命,只能这么煎熬过几十年……这样想想真的把那人千刀万剐才解气啊。”
“那我呢,如果你瞎了,就不要我了是吗?”
“嗯,到时候就算我抓着你的手都无法相信你是真的……桑陌倒是可以,但他或许活不到那时,何况我也不想拖累他。”
“他不会同意离开你。”
“当然,可我是师父,他要听话。而且那是我的愿望,桑陌从来不会让我失望。”
“我不是你的徒弟,你没法让我听话。”
“嗯?”
“如果你的眼睛受了伤,即便是绑我也要让你留下,直到你好起来。”
只要你不恨我。
“其实我们可以期盼一下这件事不会发生。”桑遥轻轻勾起嘴角,对他笑,“若有朝一日我们真的走到那种地步,你能不碰我的眼睛吗?”
心上忽然传来坠落感。
苏栒最终还是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只说:“相信我。”
“好。”
桑遥将手掌贴上他的面颊:“你不困吗,走了一天?”
“休息吧。”她轻轻笑,“到了明天就会好的,我保证。”
桑遥缩在迎风的角落装睡。
她自己不睡没关系,总不能真的拉着苏栒聊一晚上。
等到那人的呼吸渐渐放缓,她才睁开眼睛,收敛起全部气息,轻手轻脚地凑近苏淮,就这朦胧月光看了不知多久。
最后无声叹息,把脸埋进手心。
苏栒醒来的时候桑遥已经不在山洞中。顺着被刻意留下的痕迹找到了一块平坦的高地,足有三四人高的巨石立在中央,而桑遥坐在石头上看着日出,背影伶仃,像棋盘中唯一的一颗棋子。
苏栒用了一点巧劲攀上巨石,坐在她身边。
“怎么弄成这副样子?”苏栒取下她发间的碎叶,闻见淡淡的血腥味,手指不禁颤抖了下。
“昨天晚上去看阵,摔断了腿。”
苏栒早就注意到她不自然弯曲着的右腿,抿紧了唇好一会儿没开口。
“很疼吗?”
“我有药。可惜对法术伤害没有用,不然早就给你了。”
“你怎么上来的?”
怕什么来什么。
说实话很有可能被骂。桑遥抬起头望着天空:“这山上的动物都不见了,好安静。”
“……是。”苏栒无奈,“那我抱你走?”
还是没逃过。
桑遥犹豫片刻说了实话:“不行,再折腾一下腿可能会废。”
联想一下之前在路上看到的痕迹,大概能想象这人昨晚拖着一条伤腿干了什么事。苏栒的脸色更差了。
“别生气。”桑遥捏捏他的脸,“我已经通知桑陌了,他马上就会来救我们。这幻林阵也可以交给他。”
苏栒坚持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对她笑了。他把桑遥的手握在掌心:“怎么通知的?”
“一个小法术。而且我受了伤他会有感觉的。”
“你们似乎不是寻常的师徒。”
“确实有些不同。”桑遥丝毫没有意识到苏栒的内心挣扎,有些感慨地回忆道,“桑陌是我在山里捡到的,这本身就是件怪事,师父亲自布下了阵法,只有特定的人才能进来。我觉得他和我有缘,就把他收为徒弟,但最主要的原因是当时我已经三岁了,开始学习认字、法术和辨认草药。一想到以后还有更多的东西要学我就头疼,于是想收个徒弟替我学。桑陌刚来的时候一直生病,病了大概有半年多,我就只照顾了他那段时间,等到他大概懂事一点后就开始照顾我,师父也专心教他不怎么管我了……差点被他们两个惯成废人,还好没有。”
苏栒在心里叹息,谁要听你讲这个啊……
他抿了抿唇:“桑陌确实待你很好。”
“其实我也对他很好的,你们没看出来而已。”
“信任。”苏栒说,“从你看他的眼神就知道。”
“嗯,我相信他胜过相信自己。”
刚刚因为信任问题而求婚被拒的苏栒:“……”
“忽然有些不甘心,我还有机会吗?”
桑遥与他对视了一会儿,诚实道:“没有,就算当年我捡到的是你也不可能完全相信你的,还会好好和师父学本事以保证自己不会被你打败。”
“……你打败我还需要学什么?”
桑遥定定地看着他,眨眨眼:“不过那样的话我们就要师徒□□了啊……”
“……”
“我刚才不是在夸桑陌,他其实可傻了。”
“……”
“师父,家丑不可外扬啊。”
一个青色的身影自他们身后的林中走出。
桑遥头也不回地说,声音懒洋洋的。
“他是我们的家人。”
愉快地把监督师父服药的时候任务交给苏栒后,桑陌一边往桑遥的伤腿上敷药一边啰嗦:“师父我不是和你说过很多回了吗,一般的伤药和解毒的药都得随身携带,这次你知道通知我赶过来做的不错,可你不能因为知道我要来就吃了药然后到处乱跑,这种傻事你做了多少次事后的苦还不够受的吗怎么一点记性不长呢,我不担保每次都能把你治好,还好现在有苏栒在多个人管着你我也能放心一点。对了,我寄来的信师父有好几封都没有回,是不是喝醉睡太久了,我真是不明白你为什么总可以一个人喝酒喝得那么起劲。”
桑遥从中挑了一句话回答:“连摔断腿都治不好出去不要说是我徒弟。”
“……是,师父。”
“而且我哪有一直让你治伤,绝对不超过五次,还都是等药效过去疼晕了才让你来的不然我自己也能处理好。”
“可我怎么觉得你总在受伤?”
桑遥理直气壮:“成天山里山外跑的那个又不是我,我为什么会受伤?”
无论是服软还是医术都很擅长的桑陌从容道:“对不起师父我错了。”
苏栒抓着药瓶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幻林阵已破。桑遥的做法其实是管用的,但她疏于练习画错了图腾的一个部分,经桑陌修正后才起效。
“布阵者就在山顶,你可能想见他一面。”桑陌对苏栒说,“师父需要回去休息。”
“不行,他需要人陪着。”
苏栒将手掌覆盖上她的额头,安慰道:“没事的,剩下的我自己能解决。”
“那个布阵者现在一定很郁闷,费那么大功夫困你结果只摔断了我的腿。”
“这都不算伤害我?你还想怎么样。”
“……好了你去吧,早点回来。”
凉亭中,紫衣男人正在擦拭自己的佩剑。
看见苏栒,他冷笑了一声:“苏公子好手段。”
苏栒语气冰冷:“你就不怕我死在里面?”
“你早就发现了我留下的线索,不动声色只是为了试探那女子的深浅罢了。怎么样,得到你要的答案了吗?”
“轮不到你来问我,乐正谦。”
“是,主上。”男人走向苏栒。他比苏栒高大得多,深色皮肤上遍布大大小小的伤疤,一双深紫色的瞳孔让人联想起有着同样鲜艳色彩的毒蛇。
“决定好了?”
“这并非我能决定的。”
“说说你的想法。”
“巫族人不相信巧合,一切都是龙神的安排。”乐正谦微微屈身,“你是龙神为我选的主人。”
“那我叔父呢?”
“怀王是我自己选的主人,而你杀死了他。”
“我已经看到你的不满了,现在把它藏好。”
“是。”
乐正谦深深低下头。
苏栒将一个白瓷瓶递到他的眼前:“喝下去。”
乐正谦毫不犹豫地接过瓶子,将其中乌黑的液体一饮而尽。
腹中立刻产生剧烈绞痛,乐正谦竭力将话说得完整:“才刚接手银骨就这么沉不住气么?”
“只是希望以后你我之前可以多一点信赖罢了。”苏栒捏着放在袖中的一张纸,犹豫一会儿还是决定把瓶子洗干净后再贴回去。
“你此番举动除了考验我的能力外,不过是为了替叔父报仇,他当年把你从父皇手中救下又扶植你到如此地位,你这样做并不奇怪,我也没打算责罚你。”
乐正谦自小便会忍疼,年仅十二岁时就可以在大理寺重刑下既隐瞒了兄长的下落让他顺利回南疆重新培植势力,又守住了巫族的骄傲不曾求饶一句,日后受再重的伤也是面不改色,仿佛被割开剜去的只是披在身上的一层铁皮。这样一个人,如今却在毒药作用下痛得冷汗直流。
“既然不怪罪,主上这又是在做什么?”
苏栒不回答他的问题,只道:“你叫我主上,是因为程远他们都这么叫?叔父确实说过死后把银骨交给我差遣,但我似乎还没有承认你们吧?”
“……齐王殿下。”
苏栒拍了拍他的肩:“我是在你体内种了毒,却没打算现在要你的命。这毒来自南疆,改了一些配方只是为了让你不能随便破解,其余特性还是一样,不用我再多说。”
“会疼是因为我多加了一份萘果,再过两三个时辰就能好。至于原因……和你一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