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昭同在禁军待了一个月,只各处默默看着,没有半分动作。韩璟虽觉得奇怪也未表示出异议,一来他心底并未觉得王叔送她来是真要做什么事,二来,听闻她改进冶炼时也做了很久的准备工作。
带着她视察各处的工作扔给了下属,皎佼薇芷跟着也出不了事,反正对他也没什么影响,让她去折腾吧。
只是应付她每日层出不穷的问题实在有些伤脑子……
韩璟觉得大约只有王叔那样经纶满腹掌故丰富的人才能跟上她的思维。
而宁昭同这边,收获却是不少。
第一,韩璟细细给她讲了六国局势。
而今秦国势大,赵政养百万虎狼之师窥伺函谷关内,只待开笼一刻。
三晋之间小打小闹,前些年在鬼谷门徒的游说下还运作些纵横之策,这几年
天灾不断,赵魏两地又与卫国战况焦灼,都息了那些鬼蜮心思,一心拉拢领国,强军御外。所以韩国这两年在外交上成果还算不错,不过韩璟提起时,对韩安这样朝秦暮楚的手段多有担心。
燕国关了国门,但国内政治斗争激烈,加之天灾荒年戎狄屡屡犯边,日子也不太好过。
齐楚倒是过得好,齐地贩盐巨富,楚地疆域广阔,存粮就甩其他国家几条街,不愁吃穿当然就想搞事。卫国两面开战当然要守好后方,齐国在里面捞到足够油水后表面隔岸观火作壁上观,私下架桥拨火干了不少缺德事;楚国更不必说,魏雪的事情就和他们少不了干系。
至于卫国……
卫侯公子秋,卫诸公子之一,从师荀卿,自稷下归,诛伪侯子男劲,强军修政,卫势大兴。三年前以惠王废成侯君位为由举兵攻魏,赵拨兵马助魏,而卫强势不减,而今局势僵持一年有余了。然而卫侯广开商路修整国政,国力蒸蒸日上,这般僵持下去,怕是赵魏两国合力也赢不下这一仗。
韩国就更尴尬了。
地处黄河中段,西有强秦,南有荆楚,东北两面接壤魏地,本就没有发展空间;上党之争引发长平之战,加之外交政策上一贯墙头草做派,导致名声很差;又说这些年来变法夺权的内耗……
国力垫底也是理所应当。
第二,她大体明白了韩国此时的权力划分。
积贫积弱下韩国的官府公信力已经很弱了,而今各地基本是军事头领军政一
把抓。而头领们与宗室世家一道,大约分为三派:亲近王室、中立、以及亲近王叔韩非。
当然,在韩非表达出明确姿态之前,亲近王叔派表现出的是中立一面。待他下令领兵围杀魏雪之后,这部分人闻到气息清晰站队,保王派势力就显得有点不够看了。
综合起来就是……申萌与韩非当年掌握的势力,比她想象中要可怕得多,并不是只有手握禁军掣肘王室这样简单。
若是需要,韩非整合手下势力后能量辐射整个韩地是很轻松的事。政令通畅上下一心,而后才能行富国强兵之策,再图无穷——
而这,正好也同她一心。
这种感觉让她由衷地感到开心。
最后则是练兵的事。
她直接找到了韩璟。
“近日宁姬各处巡视,实为劳累。”韩璟笑意盈盈,认真行了个礼,心下默默对耳朵道了句抱歉。
宁昭同简单地回了礼:“将军说笑,我便直入主题吧。将军当日说是想要秦之锐士与魏之武卒那样的军队?”
韩璟不明所以,点头。
“臣闻之,魏武卒乃吴起遣名师,教十传百以得千万军,故而,臣度将军欲仿效其制,练精兵两百布之四地,以成强军?”
她客气起来韩璟更受不了,连忙告罪:“宁姬不必如此,我正是这样想的。”
闻言,宁昭同神情一肃:“那将军可想过何日可成战力?”
“我同王叔商榷,若顺利,五载可得十万精兵。”吴起五万魏武卒征战六国所向披靡,若得十万如魏武卒一般的精兵,韩国之危可解矣!
韩璟说此话时神情有压不住的雀跃,似乎是觉得光明前景近可触及。
宁昭同看着他清俊眉眼,却是叹了口气:“那,将军,韩国可能安稳五载?”
韩璟一愣:“……何故不可?”
“嫪毐、吕氏乱平,虎狼之秦将出。”
“长平之仇在昔,卫国夹击于前,秦出必将举而攻赵,与韩何干?”
可李斯不是那么想的啊!他献韩非文章于嬴政欲借刀杀人,有半点不对灭个韩国秦可不必深思熟虑!
宁昭同有点头疼,看着韩璟满面疑惑,却不知道从哪个地方说起。
纠结半晌,她准备换个思路。
“你可知秦国廷尉李斯?”
韩璟点了下头。
韩遣郑国入秦,修郑国渠欲弱秦国力,目的败露后秦国物议沸腾要驱逐六国客卿,正是李斯一卷《谏逐客书》让嬴政打消了念头。
“李斯与王叔同从师荀卿门下……多有争执,你可知?”
“……你……”
“若是王叔事成,六国闻名……李斯若进王叔旧文,照秦地尚法之风,嬴政兵临城下命王叔入秦又当如何?”宁昭同说完,深深吸了一口气,心口有点发闷。
韩璟神色一凛。
“到时,是交出王叔,还是,率兵迎战?”
一字一句,声音很轻,却沉沉砸在他心底。
兵临城下,选一国还是选一人?弃一人真能救一国?
他突然剧烈地喘息了几声,不敢想下去了。
半晌,他艰涩开口:“真会如此?”
真会如此。
韩非会被逼入秦,见诛牢中。
她突然有点鼻酸,心上涌起一股难以言表的荒唐感。
屋内静默了许久。
蓦地,韩璟开口:“那你是如何想的?”
她草草整理了下情绪,揉去鼻尖的酸涩感:“一切未成定数,但无奈而今只能看大国脸色,不过,也不能坐以待毙任人宰割。我在改制强军方面是外行,你们按自己的思路走就好,但或许,我们需要一支特殊队伍。”
“什么队伍?”
“拥有极强单兵作战能力,执行特殊任务的队伍。”
韩璟脸色微变。
她又道:“有时候,一根针比刀兵和拳头都要有用。”
他明白她的意思了。
他些微有些不适,觉得这是不光彩的妇人行径,但他也知道只讲大义是活不下去的。
“似行楚国之事。”他苦笑。
宁昭同愣了一下,待反应过来,轻笑一声。
“兵者,诡道也。”
楚国做的事情虽然卑劣,但又怎能说不好用呢?只不过他们没算清韩国国内形势,反而助了韩非一把罢了。
韩璟也理解,只是一时觉得难以接受,明白后也不多矫情,指出重点:“禁军中没有懂如何练这样队伍的人。”
“我来。”她干脆利落。
韩璟愕然,几乎要认为她是在开玩笑。
“我会做一个完整计划给你,还是你们来实施,”她颔首,“大约半月后交予你。”
她来真的?!
韩璟难以置信:“你知晓如何练兵?”还是这样的队伍?
她含笑,没有回答。
其实也算不上知道吧,只不过,应该比他们熟一点。
她抬起右手,纤长白皙,光润如玉。
然而以前她用这个视角看去,枪茧狰狞,比什么都来得醒目。
那是一段她父母都不太清楚的经历,或许也是不敢问,毕竟以她刚回国时精神状态,能回归正常人的生活已经很不容易了,还管发生了什么。
闭上眼,枪声,炮火,尖叫,□□,硝烟味,清晰得如在身畔。
她硕士念的外哲,导师是位主攻法国哲学的女士,留法归国,形貌举止带着法式的优雅和一点小女孩般的娇憨,谈吐中散发着浓厚的humani□□气息。
或许也因为humani□□不仅翻译为人文主义和人本主义,这位极端反战的女士为了践行自己人道主义,托自己从教国防大学的丈夫拿到了特别调查组的两个随行名额。
去往战时的叙利亚。
很有幸而不幸的,她是其中之一。
也记不清起因是她的不忿还是好奇或是叛逆了,总之确定成行后,她签了保密协议,被扔到深山老林做了三个月的特殊军事训练。
她从来没有过过那样的日子,或许说,她连想都想不到还有这样的日子。
每一寸肌肉都极度的疲惫,神经兴奋到极点却留不出半点脑子来思考课程外的东西,喝水与进食仅仅是为了心跳的延续,往日对人体的所有认知都被彻彻底底的打破。
几个小时无遮掩的暴晒,被压趴在50℃的沙地里,在高压水枪制造的泥潭里挣扎,被空包弹打到感觉不出到底哪里疼,还有跑不完的步,越不完的墙,学不完的知识,打不完的子弹。
往日那些思考在那些日子里怎么也钻不进脑子,她本该觉得为人的尊严受到了侮辱,觉得她不该这样活着,觉得后悔——然而实际上,脑子里除了“什么时候结束”就是“我怎么还没死”。
三个月后,她站在基地门口感叹劫后余生,暗中嘲笑其他人对教官的不舍留恋是斯德哥尔摩,却未曾想到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专机落地叙利亚,她才明白“特别调查组”的“特别”二字是什么意思。
她突然呼吸急促,全身颤动。韩璟急忙起身要来扶她,她低喝一声挥手屏开他,用力咬牙深呼吸。
那才是真正的地狱。
恶魔们狂笑着以毁灭生命为乐。
那位优雅美丽从军训第一天后就没见过的女士,在第一次轰炸后就音讯全无。围剿让整个队伍失去联系,她开着捡来的车,在军事区兜兜转转,凭借一口英语和蹩脚的法语潜伏在雇佣兵中。
然后……
然后。
宁昭同睁大双眼看着他,瞳孔深得看不见半点光影。
半晌,她突然颤抖着狠狠一口咬在小臂。
鲜血淋漓。
韩璟惊呼一声,想来拉她,却又不知道从哪里下手:“我去唤军医来!”
她看着韩璟的背影,缓缓放下了手。
嘴唇麻木,手倒是痛得清晰。
痛得清晰也好。
那就说明,她……还是个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