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川的房间隔壁还并排着另一个完全相同的房间，落地玻璃前站着一个身材高挑的人，穿着一套修身的黑色西装，从背影很难分辨他的性别。他的皮肤很白，隐隐透出只有年轻女孩才有的嫩粉。他的五官很精致，精致到别人看了就会认为这就是个女人，但脖颈下平坦的胸部又否定了这一点。
从电影开始的那一刻他就站在了这里，双眼凝视着荧幕。他的泪水在见到小女孩那一刻就涌了出来，一粒粒从眼眶里掉下来，在干燥的皮肤上留下一条曲折的泪线。他没有去擦，似乎不愿停止流泪。就在小男孩向小女孩伸出手去的那一刻，他也抬起如葱段般细长的手指，轻轻搭在面前冰冷的玻璃上，直到荧幕变黑才慢慢地闭上眼睛。顷刻间，浸满眼眶的泪水全都被挤了出来。
黑暗在几秒后渐渐褪去，荧幕又亮了。这一次，画面中的场景变成了一条崎岖蜿蜒的山道，一辆黑色桑塔纳在山道上飞驰。灰暗的天空中正下着靡靡细雨，路面已经被雨水打湿。
罗川发现这个普通的画面里穿插着两个不同寻常的镜头，车牌和路标的特写。这两个镜头很短，但显然是制作方有意为之。从路标判断，画面中连绵的山脉就位于s市与a市的接壤处。车牌号应当属于a市且有着十年以上的历史，而当时能买得起桑塔纳的人绝不一般，可以说是非富即贵。
车里坐着两个大人和一个孩子，都穿着正装，像是一家三口的样子。开车的是个中年男人，兴奋的神情正在他的脸上绽放，嘴里还不时哼着欢快的调子，“知道吗，亲爱的，今天的晚宴真是意义非凡。除了那些商界大佬外，就连咱们周市长这种政界大腕也会出席，我觉得我们这次真的可以飞黄腾达了。”
“可不是嘛。”副驾驶座上浓妆艳抹的时髦女人闻言，喜笑颜开地说：“要是能借这次宴会打通商政两界的关系，日后想不发财都难。”
她边说边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巧精美的粉色化妆盒，打开，把脸凑到盒盖上的镜子前补装。镜子里忽然出现一张黝黑消瘦的小脸，把女人吓了一跳。她气愤地板起脸，回头瞥了眼后排身穿黑色小西装的男孩，眼里充满了厌恶，“我们为什么非要带上他？”
“你以为我愿意？”男人同样鄙夷地瞪了眼后视镜里的男孩，“要是可以真想把他从这山上扔下去。”
“天哪，我已经可以想象那些政商名流看他的眼神了，真是让我感到丢脸。”
男人很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不是没办法吗？想要在上层社会站稳脚跟，钱不是最重要的，这些人都讲究脸面。他们要是知道我俩这年纪还没孩子，一定会在心里嘲笑我们的，那才是最丢人的事。”
“我真是受不了了，我们为什么不去领养个可爱的孩子？”
“少自作聪明，这样做只会惹来更多的流言蜚语。那可都是些手眼通天的人物，这种消息对他们来说是藏不住的。”
“可是……看见他那张脸什么好心情都没了。”女人侧身将化妆盒狠狠地扔向男孩，骂道：“看什么看？滚到车窗边去，不许看前面。”
男孩惶恐地瞥了她一眼，赶忙挪向车门旁。他的动作很谨慎，生怕一不小心会弄坏了身下的真皮坐垫似的。他蜷起身体怔怔地看着窗外，眼中泛起了湿润的光。他咬紧牙关不让泪水落下来，瘦弱的身体却不自觉地颤抖着，一对幼小的拳头在女人目不能及的地方攥紧了。
“你当心点别扔到他的脸，一会可还要见人呐。”
“真希望当穿上衣服的时候我能忘了他是个怪物。”
“还不是怪你肚子不争气，生了这么个东西出来。”男人也开始抱怨。
闻言，女人勃然大怒，“我一个人能生啊？你没责任吗？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只顾自己快活，出了事全推到我们女人身上。”
“好了好了，别说这种晦气事了。反正近来也不会再有这种场合了。”男人朝着后视镜拨弄起额前油光锃亮的刘海，“我们也不是七老八十，你争气点再怀一个。我可不想把家业传给这东西。”
“唉，我怎么就不争气了，我……哎，有车！快！快让开！！！啊！！”
尖叫声划破了寂静的山道。桑塔纳突然向右急转。车子在湿滑的路面上转了两个圈后，重重地撞在道路旁的山体上。接着车头冒起了滚滚浓烟。男人满脸是血地趴在方向盘上，早就没了知觉。女人的头颅撞碎了车窗，鲜血泉涌般从太阳穴里喷涌而出，染红了大半扇车门。反倒是后排的男孩只受了点轻伤，最先从昏迷中醒了过来。他摸着胀痛的后脑努力从座位上爬起来，目光第一时间落到那对男女身上，怔了怔，痛苦的脸上立刻泛起了光。他的双手紧紧互握在一起，胸口急速起伏着。
忽然，透过车窗他又看到了不远处停着的一辆小货车。导演同样给了货车车牌一个特写镜头。从车上走下来一个身材微胖的年轻男子，满脸惊慌地朝这边张望，犹豫着是否要过来，他并没发现此刻正有一个孩子也在紧张地看着他。他开始在原地徘徊，然后若有所思地环视四周。片刻之后他的脸上露出了决绝的神情，一转身回小货车上去了。
看着小货车在聒噪的引擎中扬长而去，男孩紧攥的拳头渐渐松开了，笑容在他稚嫩的脸上绽放。他不顾还在渗血的额头，推开车门下了车。
雨还在拼命地下，冰冷的雨水冲刷着男孩小小的脑袋。额头上的鲜血混着雨水划过眼角，看上去像条弯曲的血泪。他慢慢地走到男人旁边，把手伸进破碎的车窗探了探他的鼻息，已经没有呼吸了。他又兴奋地跑到另一边，刚要伸手，女人的眉头突然颤动了一下。男孩赶忙后退了几步，惊恐地盯着她，就好像见到了要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魔鬼一样。
好在魔鬼并没能爬出来。女人费力地撑开眼皮，鲜血充盈了眼眶，如同泪水般向外流淌着。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发现身体早已无法动弹了。她虚弱地看着面前的孩子，眼神由厌恶慢慢变为哀求。男孩朝她微笑，她也赶紧回以微笑，并尽力让这个笑容看上去充满爱意。
男孩低下头在周围寻找着，脚边一块砖头大小的黑色物体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弯下腰，吃力地将它捧起，然后高高地举过头顶。女人的笑容在脸上凝固了，她看着男孩的眼神就像他以前看自己时一样，充满了恐惧与绝望。眼眶里的血水涌了出来，终于，她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黑色物体重重地落到女人冒血的额头上。刹那间，鲜血如同飞扬的花瓣扑撒到男孩脸上，同他的笑容一起灿烂地绽放开来。
雨渐渐小了，男孩昂起了脖子，雨水轻轻地落在他的额头上，仿佛上天温柔的亲吻。他觉得一定是藏在云层背后的神明听到了他的祷告，才会将这两个恶魔带走。他就这样面带微笑地站着，直到另一辆车经过报了警，他才被后来的警察护送着下了山。此时雨已经停了，雨后的阳光柔情万丈，生机勃勃。
荧幕再次暗了下来，可还没等罗川细想之前的剧情便又重新亮起，画面似乎回到了电影之初。女孩面向观众占据着左侧画面，男孩依然背对观众站在右边。只不过这一次两个孩子都长大了，看上去十三四岁的模样，全都头戴白帽，身穿孝服。女孩不再是之前那个胖嘟嘟的娃娃，已经出落得楚楚动人了，尤其是那双水灵的大眼睛让罗川看到了楚灵的影子。
女孩先是往男孩身后看了眼，担心地问：“葬礼上来了那么多人，你这样跑来找我真的没关系吗？”
“没事。他们都忙着呢，没空管我。”男孩的声音很软很细腻，听起来和女孩差不多。他的身体因为激动微微颤抖着，“他们死了！真的死了！你知道吗，刚才给他们的棺材打钉子时，我差点高兴地欢呼起来。那些钉子几乎用尽了我全部的力气，就怕他们会再爬出来。”
女孩像是受到了感染，也跟着笑了，“真拿你没办法，要是被那些人看到，你可要倒霉了。”
“还有谁能比那两个魔鬼更让我倒霉的？葬礼开始前，我还在外面的小雨里跳舞庆祝呢。我觉得就连雨滴都在为我欢呼。”说着，男孩的身体又扭动了几下，似乎意犹未尽，“现在，他们已经变成小盒里的灰烬，我再也不必每天都胆战心惊了。”
“可接下来呢？接下来你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男孩摇摇头。
“或许你能继承他们的遗产，那样你可就要发大财了。”女孩的口气里带着一丝调侃。
男孩不屑地说：“我对他们的公司没兴趣，也不会做生意。我只想要一大笔钱，然后带你离开这里，去别的城市生活。”
女孩嘟着嘴想了想，犯难地说：“可是我们什么都不会，以后该怎样生存呢？”
“傻瓜，我们有钱啊，有钱还怕什么？”男孩的声音很自信。
“可是钱在哪里呢？”
男孩翘起大拇指指了指背后，“外面那些人会给我的。”
“他们为什么要给你钱？”
“因为我已经答应等葬礼结束后就接手公司，然后再把它低价卖掉，那些人早就对它虎视眈眈了。不过，虽然是低价，但对我们来说那可是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
“但是……”女孩似乎对钱没什么概念，依然担心地问：“钱可以改变别人的看法让他们不再歧视你吗？”
男孩沉默了，刚才的自信荡然无存。他想了很久才不确定地回答，“可以吧。不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吗？连鬼都能差遣又何况是人呢？“
“那真是太好了。”女孩天真地笑了，“你会有很多朋友，说不定还能谈一场恋爱，娶妻生子，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不，有你这个朋友就够了，其他人……”男孩停顿了一下，幽幽地说：“其他人都不重要。只要你愿意永远陪着我就行了。”
“我愿意，但是总有一天你会不再需要我的。等你有了自己的生活，我会自己离开的。”
“不，请你不要离开，我永远都需要你。”男孩坚定地说，“永远。”
女孩微微一怔，旋即绽放出如鲜花般美丽的笑颜，“好，那我就答应陪着你一辈子。”
“拉勾。”
看着男孩伸过来的手，女孩的脸红了，她羞涩地低下头，笑得更甜了。她偷瞄了对方一眼，也向他伸出手去。罗川露出了来这后的第一个微笑，能这样轻易而又认真地许下相伴一生的誓言，大概也只有这些孩子了吧？成人的世界里，承诺与誓言已经变得比金子更珍贵了。。
看着再次熄灭的荧幕，罗川彻底明白了李岩的用意，他正把案件的来龙去脉用一场电影展现出来。只不过观众并非只有他一个，而是电影院里的每个人，甚至还可能更多。这是一次呐喊与控诉，也是唯一能让全社会都听见的方法。
罗川忽然想起了两年前曾调查过的千玺传媒，不出意外这件事应该和那家公司有关。虽然心中充满了好奇，但他知道所有的疑问都会在之后的电影中一一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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