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静默……
罗川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活着，呼吸和心跳好像都在，只是看不见，听不到，也动不了，就像被鬼压床了一样。当然，这个比喻并不恰当，因为他能清楚感到自己是坐着的，而且坐的地方软硬适中非常舒服，座位两侧甚至还装着柔软的靠手。
他扭动身体，试图从黑暗中站起来，但手腕、脚腕还有腰部都好像被什么东西捆住了，无法动弹。他立刻意识到自己被绑架了，记忆却还停留在穿过马路进入黑车的那一刻，焦灼和急躁的情绪直到现在还在心中回荡，他还能回想起车厢中舒适的温度，以及那段天籁般悦耳的音乐。
至于司机，罗川确信看见了他的脸，但此刻浮现在脑海中的却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除了心中还残存的那丝震惊外，什么都没有留下。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绑架他的是楚灵和李岩，说不定那个司机就是其中一人。罗川的思绪很乱，现在吴茜生死未卜，这才是他最该担心的事。
“楚灵！李岩！”罗川扯着嗓子大喊他们的名字，他知道对方一定可以听见，“我已经来了，快放了她。”
罗川的声音并未像想象中那样朝四面八方远远地扩散出去，仿佛被困于牢笼之中，始终在身边回响。这里应该是个狭小封闭的环境。他又使劲挣扎起来，嘴里继续吼道：“我知道你们能听见我说的话。出来见我，有什么事你们都冲我来。”可是，黑暗中除了回荡的吼叫声就只剩下他急促的喘息和心跳了。
突然，右上方的黑暗中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叹息声中夹杂着一丝电磁音，“耐心一点，罗警官，你遵守了承诺，我们也会遵守约定的，你的新娘会没事的。”是楚灵在说话，她不在罗川身边，声音是从右上方的喇叭里传出来的。
罗川并不在意这些，只要能和对方恢复联系就行了，“我要亲眼看到她安全离开。”
“我保证，你不会等太久的。”
楚灵的声音很柔软，比之前在录音里听到的更有温度，就好像两年前冲进刑警大队的那个柔弱的女孩。但无论她表现出什么样子，罗川都不敢放松警惕，他还在为吴茜的生存坚持，“不，你们要怎么对付我都行，但先把她放了，立刻。”
楚灵沉默了很久，才轻轻地叹了口气，“真羡慕你们啊。”她笑了，笑声中带着隐隐的哀伤，“我一直以为男人都喜欢温和柔弱的女人，至少不会像她那样任性、蛮不讲理，可惜我错了，是我太不了解男人了。他们需要挑战和刺激，温和的女人很快就会让他们厌倦。”
罗川不明白楚灵突然说这些的用意，他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楚灵好像也觉得自己跑题了，轻笑一声，回到了之前的话题上，“以她目前的状况，立刻离开就是让她去死，你真要这样做吗？”
罗川当然不会那样做，楚灵没有撒谎，他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吴茜奄奄一息的样子。他清楚自己现在没有和对方谈判的资本，但还是不想放弃，“你能保证她的安全吗？”
“我保证。”今天的楚灵有点奇怪，仿佛突然变回了那个柔弱善感的女孩，“我们并没你想的那么坏，更不是魔鬼。其实我们才是这世界上最可怜的人，比任何人都悲哀。我们被残酷的现实一步步逼到墙角，然后又被丑陋的人性堵在那里肆意凌虐，折磨到奄奄一息，但又不让我们死掉，那样就会少了一件用来发泄的玩物。”
“告诉我，在你们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惩罚犯罪的人就是下令犯罪，所以没有任何理由可以为他们的罪行开脱，但罗川还是很想知道让他们变得如此丧心病狂的真正原因。毕竟惩罚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
“你很快就会知道的。”
“是因为江影？”
闻言，楚灵又笑了，仿佛罗川问了一个幼稚的问题，“当然不是，罗警官，你看问题未免也太肤浅了吧？难怪你们始终都破不了那些案子。你们太小看人性的复杂和矛盾了。”
“所以你们选择了报复社会？”罗川反问。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去。那时的我们还不想死，因为那些真正的魔鬼都还好好地活着。”说到这楚灵低幽的声音豁然开朗，“但现在我们不想斗了，我们都累了，对于这个世界也彻底绝望了。等过了今天我们就会去另一个世界，一个真正的世外桃源。这一次我们不是被你们赶走的，而是自己离开。”
不知为何，她的话竟让罗川有点伤感，甚至还生出一个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念头，他们或许真的会保证吴茜的安全。他用力晃了晃脑袋，想把这种因一句话而产生的可笑的念头甩出去。楚灵和李岩的罪行人神共愤，如果连他们不算魔鬼，那天底下就真的没有魔鬼了。
“我知道你一时还很难理解我的话，不过没关系，你很快就会明白的。”突然，楚灵的声音亢奋起来，“快看，好戏就要开场了！”
话音刚落，眼前的黑暗从中间向两边慢慢褪去，一道耀眼的白光冲了进来，刺得罗川睁不开眼。好一会，他才适应了这道白光，重新睁开双眼，然而面前却出现了一幅令人难以置信的奇怪景象。
他的面前有一面透明的落地玻璃，玻璃两边垂着长长的黑色幕布。白光是从玻璃正前方的巨大荧幕里发出的，而在荧幕前不远处还整齐排列着十几排红色座椅，每排座椅的背后依次写着1、2、3、4的阿拉伯数字，短短几分钟已经陆续来了很多人在座椅上坐下。这里居然是……电影院？
罗川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他看见荧幕上正在播放的电影宣传片，还有从喇叭里响起的音乐，才勉强接受了这个事实，“你们究竟要做什么？外面那些都是什么人？”只不过他的问题已经没人回答了。
罗川发现自己所在的是一个只有六七平方的小房间，将将容下他和身下的座位，所以即使整个人被绑着，也能轻易看清整个房间。
他注意到这个房间的位置略高于外面的观众席，从房间的布置还有坐着的沙发来看这里应该属于私人包房。这不是一家普通的影院，而这种观影待遇也是头一遭，只可惜来得有些讽刺。
罗川又用力挣扎了几下，确定无法挣脱束缚后便停止了动作。与此同时，观众席上也已经坐满了人，荧幕上的广告结束了，在短暂的黑暗过后，电影正式上演了。
泛着微光的电影画面中出现了一个小女孩的半身特写镜头，她面朝观众，占据着荧幕的左半边。小女孩看上去六七岁的样子，胖嘟嘟的小脸上嵌着一双黑珍珠般的大眼睛，眼睛上方长着一对弯弯的眉毛，小小的鼻子下面是一张玲珑的小嘴。红扑扑的脸蛋像春天的桃花一样，既可爱又漂亮。可是她的眼中却充满了哀伤，“你的额头在流血。他们又打你了？”
荧幕的右半边站着一个背对观众的孩子，和女孩差不多高，但除了尖尖的后脑什么也看不见。那个孩子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一定很疼吧？”小女孩温柔地问。
那个孩子先是点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然后抬起手臂擦拭着额头，“不疼，他们的手才疼呢。”说话的是个男孩，语气中透着一股倔强。
“为什么他们总要打你？”
“因为他们讨厌我。”
“我不明白，你可是他们的孩子啊。”
“我也不明白，但我知道他们是真的讨厌我，从我出生开始就讨厌。”
“我有好几次都担心你会被他们打死。”
小男孩发出“噗哧”的笑声，说出一句和年龄极不相称的话，“放心吧，他们不会打死我的，我对他们还有用。”
小女孩扑闪着明亮的大眼睛，不解地问：“他们要你做什么？”
小男孩轻蔑地“哼”了声，“还不是陪他们参加那些无聊的宴席。”
“他们那么讨厌你为什么还会带你去他们的宴会？”
“因为他们只有一个孩子。在别人眼里我们可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少了我这个家就不完整。那才是最让他们丢脸的事。”
“可是……万一他们又有了孩子怎么办？”小女孩担忧地问。
“那我可能真的要死了。”小男孩哀伤地说：“我只是他们用来见那些人的工具，连家里的那条狗都不如。”
这句话用稚嫩的童声说出来，任谁听了都会生出无限的悲伤来。罗川忽然想起一句话，幸运的人一生都在被童年治愈，而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这个男孩应该算是不幸中的不幸了吧。
小女孩怜悯地看着他，似乎想缓解一下悲伤的气氛，换了个话题，“他们出去了吗？”
“嗯。”这一次男孩的头点得很快，语气也变得兴奋起来，“而且要去一个月，我真是太开心了，我们能有很长时间在一起了。”
“那他们给你留吃的了吗？”
“当然，他们不会让我饿死的。”
“可是……”小女孩嘟着嘴又担忧起来，“那些吃的能坚持多久？他们给你留了钱吗？”
“没有。你就别担心了，家里不还有狗粮么？而且刚坏的东西也是可以吃的。”说这话的时候小男孩竟然丝毫不难过，反而显得很高兴，“只要他们不在，让我吃什么都可以。”
小女孩的眼里泛起了晶莹的泪光。
“你别哭啊，你哭了我会更难过的。”小男孩心疼地安慰道：“他们也不会一直打我，至少要去宴会之前他们是不会打我的。”
没想到他不说还好，一说，小女孩的泪水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了。
“别难过，能和你在一起是我最快乐的事了，看。”说着，小男孩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脸。虽然看不见，但可以想象此刻正有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浮现在那张幼小却饱经风霜的脸上。
小女孩好像被他的样子逗乐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泪水受到眼眶的挤压，顺着眼角流淌下来。
罗川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猛地揪住了，他想起楚灵刚才在喇叭里说的话，或许这个小女孩就是童年的她，而小男孩应该就是李岩了。
“笑了就好。记住，你可是我唯一的朋友，要是连你也不高兴了，我就真的失去快乐了。”小男孩说话时的样子很认真。
小女孩用手背抹去眼里的泪水，笑得更灿烂了，“我明白了，这个月我都会陪着你的，不，我永远都会陪着你的。”
“太好了。那我们快去玩吧。”
看着男孩伸向自己的手，小女孩眼眶一红，强忍着没有哭出来。那是一只瘦骨嶙峋的小手，肤色暗沉，手背上有深紫色的淤青，还有几道深深的伤疤。。
在音乐的渲染下，罗川感觉双眼都湿润了。如果这只是一场普通的电影，或许他还不会如此悲伤，会认为那只是为了博人同情而故意夸大的艺术手法，他真的无法想象这世上竟会有如此悲惨的孩子，如此丧心病狂的父母。
就在小女孩也伸出手去碰触小男孩的手时，这个漫长而没有变化的镜头才终于落下了帷幕。不过，音乐并未终止。看着前方漆黑的荧幕，罗川觉得自己的心就像这画面一样空荡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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