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笼罩下的皇宫,显得更为阴森。
曹汜望了望脚下的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曹汜知道,其间必定有无数个死了的活着的含冤的不屈的鬼魂,芳魂艳魄、孤魂独魄、凄魂怨魄,淤积在这失魂落魄的宫殿之中。
曹汜突然有一种隐隐的担心。曹汜听母亲竺香兰谈起过宫里的旧事,曹汜知道,那里是如何的世界,曹汜担心,自己念念不忘的柏幽兰会不会成为那杯“千红一窟”之茶中褪色的一片香而苦、甜且酸的茶叶。
尽管曹汜一次又一次用各种各样的念头袭走了如此的念头,但这个念头还是悄悄地又回到曹汜的脑海之中。
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曹汜行之一个所在,身上泛起阵阵的凉意,曹汜轻轻地落在那座凄冷的小屋面前。
那的的确确是一间小屋,曹汜实在想不明白,在宫殿之中,居然有如此的一件寒碜的小屋。小屋面前是几株桂花树,枝上并无半点花蓓,但仍然有一种怡人的桂花的香味。曹汜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月宫,果见那小屋壁上题了三个字“广寒宫”,曹汜见那三个字写得极为工整,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魅力,其蕴含的力道竟丝毫不逊于任何一位书法名家,曹汜完全可以看出,这三个字的的确确称得上“妩媚秀丽”,竟是女子所题,但妩媚之中不乏刚毅,秀丽之中满是虬劲。曹汜本是一个喜欢遐思迩想的人,望着“广寒宫”那三个字,曹汜突然想起了一个人。
琴棋书画之中的书,那位柏闵姨娘。曹汜见识过母亲竺香玉的琴艺,杜姨娘的画技,皆是一流的高手,但曹汜看得出,这“广寒宫”三个字,竟丝毫不逊于杜衡钗那临摹《枯木竹石图》的功力,也绝不逊于母亲亲调诗经楚辞之曲的心计。这“广寒宫”三个字,足见出柏姨娘与琴画相抗的实力。
琴棋书画,有没有可比性,本不应有的,四艺各有其法,但是说到底,又有相通之处,一曰智,一曰情,二者得兼,自然可成。那么,智与情的融合之处,岂非足可见出琴棋书画者的高低。
广寒宫三个字,本已道出万般凄凉之景,更加那运笔之人也是将自己的千丝哀愁、万缕伤感悉堆于那笔墨之端,是以这广寒宫竟可使人不觉之间流下眼泪。
曹汜心道:“这皇宫大内之间不比月宫,那吴刚自可免了,只可惜少了一只玉兔与一个仙子。”转念至此,却见那小屋门打开,蹦出一个清纯的小姑娘来,却似广寒宫的那玉兔一般伶俐可爱,曹汜不觉道:“小妹妹,你好。”
那小女孩笑道:“曹大哥,你好。”
曹汜道:“这却奇怪,你如何知道我姓曹。”
小女孩道:“我不但知道你姓曹,还知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曹汜道:“你且说说看。”
小女孩道:“你来此处必是为了寻找兰姐姐的,是吧?”
曹汜正欲问时,却听得那小屋之间有一个声音道:“思儿,你在同谁说话?”
小女孩道:“兰姐姐所说的曹大哥过来了。”
小屋之间的那声音道:“既是曹兄弟,快请进来。”
曹汜随那白玉兔走进那小屋,小屋之中甚是漆黑,连一盏灯都没有。
曹汜看不到那屋中人的身影,却闻到一股淡淡的桂花的香味,又听那甜甜的声音道:“曹少侠到此何干?”
曹汜心道这屋中人却是奇怪,如何如此的深夜,却不点烛,何以让这屋中漆黑一团,曹汜道:“请问前辈,你可曾见过一位柏幽兰姑娘。”
曹汜听得黑暗之中却似有暗泣之声,却听得那甜甜的声音此时却变成酸涩的味道,道:“那位兰儿姑娘当真没有看走眼,你果然来了,却也难得,哎,他倘若有你十之一二的痴心,也便好了。”
曹汜心道:“他,他是谁?是了,这大内皇宫,他除了皇帝,当真并无第二个角色,这人却又是谁,既是皇帝的妃子,如何却又居住于此,是了,必是失宠之人,方才那小姑娘必是皇帝的亲生骨肉,这狗皇帝当真是狼心狗肺,竟让自己的妻女居于此处,怪不得方才那黑暗中人有此一叹。”乃道:“如此说来,前辈是见过兰儿了。”
那声音又道:“这个自然。”
曹汜心神一定,道:“兰儿如今却在何处?”
那声音道:“可惜你来晚了半日,她今晨已离开了皇宫。”
曹汜又问道:“前辈可知她去了哪里?”
那声音道:“蜀地。”
曹汜心下暗惊,道:“她却如何去了蜀地,在宫中,她发生了什么事情,望前辈告之一二。”
那声音道:“这个,你寻到她时,自然知道,曹兄弟,老身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曹汜心道:“这人既是皇帝的妃子,又是那思儿的母亲。那思儿如今不过七八岁的样子,这人既是思儿的母亲,必是不过三旬,如何却自称老身。必是心已先死。”转念至此,心中也是黯然,道:“姐姐有话但讲无妨。”他有意喊这人“姐姐”,竟是为了唤醒她的青春。
那人闻得这少年喊自己“姐姐”,心中百感交集,待说话时,半晌却吐不出一个字来,只闻悲戚之声。
曹汜道:“前辈,在下唐突,得罪了前辈,前辈休怪。”
那人道:“不会的,你方才叫我什么。”
曹汜道:“姐姐。”
那人有此一问,不过是为了再听一声“姐姐”。这甜蜜的称谓,令她忆起了自己妙龄之时,自家的弟弟在河边轻轻地喊一声“姐姐”,而她此时却正在对着那一湾春溪之水,水中映着如春天的花朵一般娇媚的她的脸庞。
那人半晌无言,却似沉浸在对自己已逝的青春韶华的思念之中,黑暗的屋子中静默了半晌,那人却道:“好,弟弟你且听我一句话,那位兰儿姑娘待你一片真心,我希望你休辜负了她,否则,姐姐断然不会饶过你。”
曹汜道:“谢姐姐教诲,我曹汜今生定不负兰儿。”
那人又道:“兰儿已往西蜀之地,望你早日前去寻她。思儿,送你这位曹叔叔出宫。”
那思儿却道:“曹大哥,随我来。”却也不知如何穿行了半日,竟已到了宫外,因道:“曹大哥,再见。”
曹汜道:“思儿,再见。”
再言那蒋月霞,此时独处那山洞之间,虽有万两黄金相伴,然而久久不见曹汜归来,不免起了“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之叹。蒋月霞原是心思细腻之人,当日她本已看见那潇湘子便潜伏在这山附近,却故意不以为意,让那潇湘子以自己生命相挟,看那曹汜忍不忍心交出无锋残刃宝剑,要知这无锋剑上所绘琴谱乃是唯一的出谷之法,他将无锋剑交出,便是自寻死路,岂不知,我们这位蒋姑娘早已将琴谱烂熟于心,无非想借潇湘子之力看一看自己在曹汜心目中的位置,果见曹汜毫不犹豫,将无锋残刃双手奉上,芳心自然大慰,然而却也深知,曹汜素喜者乃是那位兰儿姑娘,如今见曹汜久不归来,正是寻求心中的兰儿去了,心中自然颇不是滋味,却又想起万万千千,如何能够成眠。于是出了山洞,却要去寻那曹汜。
蒋月霞正欲起身,却见面前站着一少年,可不正是那左思右想的曹大哥,因笑迎道:“曹大哥,你回来了。”
曹汜道:“霞儿,你还没有睡呀。”
蒋月霞道:“你寻到那位兰儿姐姐了吗?”
曹汜道:“说来奇怪,她竟去了西蜀之地,我委实想不明白。”因又道起此番入宫,那广寒宫并那黑暗中的“姐姐”的故事。
蒋月霞道:“我却能理解那人久居黑暗之中的意图。”
曹汜道:“是何道理?”
蒋月霞道:“睹物最能思人,那黑屋之中必也留下了许多值得回忆的东西,她害怕看见那些东西,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曹汜笑道:“妹妹果是深解李清照之心者。”
蒋月霞脸色一沉,道:“此情此景,原是人间至悲之事,曹大哥反而取笑。”却是想起这曹汜原是浪迹天涯之人,自己与他分别之后,难免睹物思人,未语泪流了,心中掠过《红豆曲》中“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之句,反复咀嚼,已是抛落下几颗红豆血泪。
曹汜眼见如此,欲待支声,却又不知该做何言语,半晌道:“妹妹,明日我们将这万两黄金交付于你父亲吧,开封府的百姓还等着我们呢?”
蒋月霞这才道:“父亲想已收到我们的飞鸽传书,我想明日必有人来。”
曹汜道:“我们且到那山洞中寻找那条水路,我初时远涉西洋,便是走的那一条水道,它直通黄河,我已让伯父派船只前来接应。”
蒋月霞随曹汜点了火把,随曹汜下了原来的那条地道,拾级而下,空气中渐渐弥漫一种潮湿的味道,曹汜望见那块巨石,正是外公许广汉丧命之处,曹汜拜祭一番,感伤一番。蒋月霞也相伴垂泪。
二人果见那山洞之下直通水路,水旁却是数块歇脚巨石,二人各倚一块巨石,曹汜见蒋月霞在那巨石之上沉沉睡去,不觉将外衣脱了,披在蒋月霞身上,见那蒋月霞睡梦之中眼睛还有泪珠儿,不免顿生怜惜之心,又生懊悔之意,自己令这蒋姑娘与自己同行,竟铸成大错一件。脑海之中又由霞儿想起菊儿、竹儿,还有那神秘的梅子,最后所有的脸都变成兰儿的,如此胡思乱想之间,竟也抵不住连番奔波之苦,也已睡去。
醒来方察觉身上也盖了一件衣服,衣服之上尚有淡淡香气,却见霞儿正用深情的眼光望着自己,身上除了自己的衣服之外,还有霞儿穿在外面的如火似霞的一件红衫。
二人在那巨石之上,果见水中驶来一条船,船头却站着四个粗壮的汉子,蒋月霞道:“黄家四位叔叔,你们来了?”
曹汜当日黄河抢险之时,原见过这四位相貌堂堂的好汉,却未曾搭半句言语。那船头一人道:“丫头,你也在此。”脸上满是亲切的笑容。
你道这四人为谁,却原来是黄河之上的四个江湖强盗,虽行杀人越货之事,竟是济困扶穷之辈,后为蒋知府擒获,蒋知府敬他们也是几条好汉,并不为难,于是投靠在蒋知府手下做事。这四人原是一胞四胎的兄弟,分别叫做黄无患、黄无难、黄无祸、黄无害,人称黄河四鬼,自从投靠蒋知府做事之后,竟也颇为勤快,很得蒋知府赏识,他四人又最喜欢蒋月霞,四人皆未婚娶,更无子嗣,待蒋月霞真如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今在此处遇见蒋月霞和曹汜在一起,心中自然欢喜,乃向曹汜道:“曹兄弟,那救命的金银现在何处。”
曹汜道:“四位叔叔,且随我来。”当下黄河四鬼并汜霞二人到那藏金之所,而后搬至船上,沿那水路而下,不过两日,便到了开封府,沿途竟无丝毫阻隔,也是万幸。这黄河四鬼原是水路上的高手,众人避之唯恐不及,何敢再来抢劫他们的船只。
六人来到开封府岸上,却见蒋师侠早已站在黄河岸上相迎,那万两黄金运至开封府内,蒋师侠又令亲信之人严加看管,众人也不解箱中为何物,也不敢过问。
蒋师侠却将黄河四鬼并曹汜请至府中,设宴相待。
蒋知府道:“曹少侠,此次你救了我开封府万千百姓的姓名,小老儿我代开封府百姓敬你一杯。”言毕一饮而尽。
曹汜道:“伯父不须如此,解民于水火之中,原是我辈当为,更何况,这不过是举手之劳,此时能寻到此物,居功至伟者却是令媛,倘若不是她妙解那‘水火无情,木石有意’,我便只有悻悻而归了。”
蒋师侠笑对蒋月霞道:“霞儿,你且说说,什么叫做‘水火无情,木石有意’。”
蒋月霞在父亲并四位叔叔面前,自然将那平生得意之作一一讲出来,将潇湘子之事一并道出,众人听得或屏息,或扬眉,或蹙首,或捧腹,不觉对这伶俐聪明的霞儿叹服一番,曹汜见蒋月霞眉开颜展,心中略略平静。
蒋师侠又谢过那黄河四鬼一番奔波之苦。
四人均道:“大人倘如此说,便是见外了,我等受大人再造之恩,正该报答,些许辛苦,原是应该。”
蒋师侠又转对曹汜道:“曹少侠,尚有一事要辛苦少侠。”
曹汜道:“伯父不妨直言。”
蒋师侠道:“天地之间,最值钱的虽属黄金,但这黄金却不能当饭吃,因此,这些黄金倘要发挥作用,却要换成粮食,我见两湖之地粮仓充盈,百姓富庶。我前日去信给武昌、长沙两地知府,愿意以金易粮,他们都同意了。我身边除了黄家四位兄弟武功差强人意,其余全是不堪一击之辈,我想这两湖距此地千里之遥,我怕路上万一有什么差错,少侠所有的努力岂非付之一炬。因此,老朽想请少侠再去一趟两湖。”
曹汜道:“伯父为开封百姓,殚精竭虑,在下敢不从命。”
蒋月霞道:“爹爹,我也要去。”
蒋师侠道:“霞儿,休要胡闹。”
曹汜也道:“霞儿,此去两湖,路途遥远,更加凶险万分,你还是不要去了,听伯父的话,好吗?”
蒋月霞道:“好,你说此去凶险万分,但却不知我那套漱玉剑法原也不是调琴描眉的,我手中的漱玉剑也不是好惹的。”
蒋师侠道:“霞儿,别在孔夫子面前掉书袋了,你那点本事,爹最清楚。”蒋师侠虽亲眼见女儿三剑伏凶徒,但那龙大彪虽然凶悍,但已是惊弓之鸟,而江湖上的血雨腥风,蒋师侠虽不曾亲历,但也是早有耳闻的,自己妻子早丧,单单留下一个宝贝女儿,如何忍心让她到江湖上去受那风霜雨雪之苦,是以百般阻挡。
蒋月霞道:“爹,你休要小看女儿的本事,你说谁是孔夫子。”
蒋师侠道:“自然是这位曹少侠。”
蒋月霞道:“好,我今日倒要和孔夫子话一话论语,与曹先生谈一谈红楼了,曹大哥,我们且到院中一较高低。”
曹汜笑道:“霞儿,你别胡闹了。”
蒋月霞道:“好,你也小看人,殊不知那东坡先生诗词虽妙,灿烂星光,也难与皎皎明月相较。曹大哥,领教了。”
蒋月霞早拿了那把漱玉剑,跳入院中,曹汜恐蒋月霞生气,便也跳入院中,也是好奇,原来当日蒋月霞以漱玉剑法与陈韩并众人相抗,曹汜已看出那漱玉剑法,竟似在柳絮剑法之上,这两套剑法,原是天下最阴柔的剑法,曹汜却要看一看这絮玉二剑究竟何者为高了。
蒋月霞不容分说,早已一剑刺出,却是一招“袅袅秋风起,萧萧败叶声”,正是那《南歌子》的起势,而曹汜正以探春、宝玉的《南柯子》起剑“空挂纤纤缕,徒垂络络丝”。但见蒋月霞那剑似秋风袅袅,败叶萧萧,绵而无力的剑势之间却似有一股肃杀之气,而曹汜的“空挂纤纤缕,徒垂络络丝”则是写春日柳絮,明丽的剑法之中夹杂些空叹徒感的哀愁,哀愁之态与肃杀之气,一则以守,一则以攻,攻守平衡之间,二人却又各自变作“岳阳楼上听哀筝,楼下凄凉江月为谁明”与“也难绾系也难留,一任东南西北各分离。”这《南歌子》与《南柯子》想是同一曲牌,但见二人剑势约略相同,但又同途殊归,一者依秋情,一者循春思,但竟难分伯仲。
《南柯子》剑势完后,二人同换做《如梦令》的剑式,蒋月霞则“昨夜风疏雨骤,浓睡不消残酒”,曹汜则“岂是绣绒残吐,卷起半帘香雾。”二人一者似李清照雨后清晨询问丈夫窗外海棠,一者似史湘云接过风中柳絮,把玩不已,似是感叹春光易逝。二人一者是少女拟少妇,一者是男子摹女子,但也惟妙惟肖,尤其曹汜那一招“纤手自拈来,空使鹃啼燕妒”,全是女儿之态,蒋月霞见曹汜如此不觉一笑。
二人竟不约而同的使出了相同的《南歌子》《如梦令》两招,转眼间,蒋月霞那剑已变作《孤雁儿》,正是“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曹汜则是使的薛宝钗的《临江仙》中“万缕千丝总不改,任它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蒋月霞感念那“任它随聚随分”之句,心道好狠心的一个曹汜,相逢总是缘,岂可如此随意,眼中滚落两滴眼泪,便是一剑“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使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