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呼啸,顾宜归和陆吾骑乘在毕方鸟上,逶迤飞掠,没多久便已飞回画舫上,船上众人见二人去了一个多月,无不担忧,只是皇子命令他们留在画舫,等待自己归来,众人不敢违抗,这数十日里早已等得万分心焦,见到两人平安回来,大喜过望,纷纷围上来问候。
顾宜归说罢此行所遇之事,下令掉转船头,向金族回航。悠扬绵长的号角声中,画舫劈波斩浪,飞鱼似的朝着金族的领土驶去。
陆吾见顾宜归凝立在甲板上,青袍猎猎,默默无言地远眺着仅余轮廓的不死国,猜到他的心思,咳嗽道:“殿下既然舍不得那位不死国主,为何还要急着赶回大荒?”
顾宜归扶着栏杆,叹道:“西陵郡主身中奇蛊,无邪带了她离去,必定找遍天下神医求治,他对西陵郡主素来宠爱,倘若能够治好她所中的蛊毒,自然万事大吉,但倘若西陵就此死去,以无邪杀伐无情的性子,那就不不知”他说到这儿,眉头深皱,满脸忧色,摇头不再说下去。
波涛滚滚,游鱼往来,湛蓝的海水不断在他眼前向后退去,过了一夜,一轮朝日倏地跃出海平面,殷红如血,瞬间照亮整片海域,号角长鸣中,画舫缓缓驶进港口,码头上的诸人眼见殿下归来,无不笑呵呵地迎了上来。
顾宜归向一个猴精儿似的汉子问道:“东海龙王,你可曾见到长明城主?”
那汉子名叫敖广,自称“东海龙王”,素来在东海上做些买卖,虽非金族中人,却和金族颇为交好,见金族的皇子屈尊来问自己,不禁满脸堆笑,点头哈腰,笑眯眯回答道:“殿下,您这可是和我开玩笑了,人算什么货色,长明城主的行踪,人怎能知道?”
顾宜归哑然失笑,忖道:“我真是糊涂了,无邪纵然御风经过此处,这敖广老眼昏花,又怎么看得到?”
他急于见到冷无邪,探知西陵的病情,无暇管这些人的谄媚奉承,吩咐尽快赶回金族昆仑山,众侍从轰然应是,扔下那艘华丽的画舫,牵来金睛麒麟兽供顾宜归骑坐,余下众人各骑灵兽,纷纷扬起鞭子,向着昆仑山的方向急速进发。
昆仑山在东海的西北方向,远隔千里,一山一海,几乎囊括了整个金族的领土,众人一路疾驰,不过两三个时辰,已奔行了数百里之遥。顾宜归见手下几个侍女嘴唇发紫,焦渴难当,见路旁有个茶坊,扬眉道:“先歇一歇,喝口茶再走。”
众人如聆仙音,急忙称是,众侍女更是笑逐颜开,勒住狂奔的灵兽,叽叽喳喳地围住茶坊,扔下几串金珠彩贝,吩咐茶坊主人准备好茶上来。
那茶坊主人正懒洋洋地靠在柜台前打盹儿,突然见到这么一桩大生意从天而降,欢喜得双眼眯成了一条缝儿,连声应是,急急忙忙地捧了几盏茶上来,摆在侍女的桌上。
一个红衣侍女抿嘴笑道:“哎哟,岂有此理,自然是先给咱们殿先给咱们公子喝。”顾宜归微微一笑,摇头道:“看样子你们口渴得厉害,先喝吧。”众侍女齐声道:“奴婢不敢。”
话音未落,一个少年“嗖”的蹿出来,端起桌上的茶盏,咕嘟嘟一口气喝完,笑嘻嘻地抹了抹嘴巴:“我说,你们倒挺客气的,既然大家都不喝,就先让给我吧。”
那少年不过十六七岁,身上衣衫邋里邋遢,拖泥带水,脸上也是一片乌黑,歪戴着一顶满是油迹的帽子,但双眼乌黑,流转之际,灵气逼人,腰间斜插着一条竹枝,削成长剑模样,手里倒提着一只野鸡,用藤蔓捆得结结实实。
众侍从不料变故陡生,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这么一个肮脏的乞丐,齐齐叱道:“大胆!”
那少年毫不畏惧,嘻嘻哈哈地插着腰,打量了顾宜归两眼,啧啧赞道:“这位公子气派真大,生得真俊,从前我就没见过你这样的人物。”顾宜归见他胆子甚大,心下暗暗纳罕,脸上不动声色,微笑道:“多谢兄弟夸赞了,你既是口渴,不妨多饮一杯清茶。”
那少年大大咧咧地坐在他对面,笑眯眯拍手道:“你这位公子倒也大方,好,你请我喝茶,我就请你吃烤鸡好了!”一个侍女见他全身脏兮兮的,忍不住掩鼻说道:“哼,我们家公子怎会吃你的东西?”顾宜归含笑道:“不妨,既是这位兄弟请客,却之不恭。”
那少年哈哈一笑,冲那侍女一眨眼:“美人儿,听到没有?你家公子想吃得很呢。”一把抓了那茶坊主人,问明厨房所在,那茶坊主人本待让这乞丐有多远滚多远,但见顾宜归对他甚是客气,不敢发话,只得带着他来到后屋。
那少年动作麻利地将野鸡洗剥干净,生起一堆火,翻来覆去地烧烤,过不多时,脂香四溢,众人闻见屋后传来扑鼻的肉香,无不面面相觑,只见少年提了烤鸡,蹦蹦跳跳地出来,顺手扯了一个碟子,放在上面,从怀中掏出一把紫色甘草,将甘草汁挤出抹在烤鸡上,风中立刻弥漫着清甜诱人的香气。
顾宜归目光闪动,含笑问道:“紫蒹葭草?”那少年拍手笑道:“公子,你真有见识!不错,这正是紫蒹葭草,用来佐料,再妙不过。”说着撕下一条鸡腿,向他递了过来。
陆吾微微变色,快步赶上前来,抢在顾宜归之前接过,沉声道:“公子,属下久未进食,腹中饥饿,这鸡腿就赏赐给属下吧。”顾宜归知道他担心这少年不怀好意,要以身试毒,微微一笑,也不阻拦。
陆吾拿过烤鸡,咬了一口,入口滋味香美难言,忍不住咦了一声,又惊又喜,只觉刚入口时,分明是烧鸡的肉香,但又似有果子的甘美清甜,种种滋味,千变万化,竟似永无穷尽。
他眉头一皱,向那少年沉声道:“你这是怎么弄出来的?”那少年笑道:“老头儿,你还要吃么?”将自己手中的烤鸡递了过去,陆吾哼了一声,目光如电,上下打量着他,极是严峻,森然问道:“子,你是谁?接近我们公子,有何企图?”
那少年脸现诧异之色,摇头道:“我姓萧,有个名字叫明光,你们公子请我喝茶,我就请他吃烤鸡,大家交个朋友,有什么企图不企图的?”陆吾脸色愈发阴沉,喝道:“胡说八道!你一个的乞丐,也配和我家公子交朋友?”
顾宜归听他说得无礼,眉头微皱,还未发言,萧明光“嚯”地站起,哼道:“好啊,既然我这个乞丐高攀不起你们公子,咱们就此别过。”冲顾宜归没好气地一抱拳,顺手抓起仍热腾腾的烤鸡,转身便走,眨眼间就走得踪迹全无。
顾宜归凝视着他的背影,轻声叹道:“陆吾,你何必对这少年这么凶巴巴的?”陆吾扬眉道:“殿下,这少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嬉皮笑脸,见了您这等尊贵气派的人物,也不害怕,其中大有古怪,属下不能不留神啊!”
顾宜归摇头道:“这少年脚步虚浮,显然没有修炼过什么厉害的神通法术,这烤鸡中也未下毒,不过是个乞丐罢了,他既诚心请我,何必拒绝?”陆吾一愣,诺诺应是,心下大不以为然。
众人饮罢清茶,纷纷骑回灵兽,取路向昆仑山启程,百余头灵兽一起驰骋,扬起滚滚黄沙。
残阳斜照,暮鸦哀啼。
萧明光悻悻然地顺着山路前行,咬一口烤鸡,便骂一句:“臭老头儿,叫你看不起本少爷,若是我老爹还在,一定揍死你!”没多久烤鸡吃尽,他心情也好了大半,将一手的油腻抹在褴褛的衣衫上,兴冲冲地沿着山路,吊儿郎当地哼着歌儿,回到险峻高拔的山峰。
他自幼随父亲浪迹大荒,一老一穷困潦倒,好在大荒里有的是山珍野味,奇花异果,爷儿俩也无腹饥之虞。
前年老爹去世,他一个人四海为家,吃了不少苦头,见惯人世沧桑,嬉皮笑脸,从无正经,后来总算找了个没人的山头,老实不客气地住了下来,第一日来到这座山峰时,他恰好看到数朵白云依偎在山顶,久久不肯离去,兴致一来,顺口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停云峰”。
萧明光倒背双手,摇摇摆摆地回转山洞,想到顾宜归衣履精洁,侍从如云,心下暗暗歆羡:“那老头儿虽然凶神恶煞,这青衣公子对我倒挺和气。他奶奶的,我虽不比他威风,但没那么多人围着,一个人自由自在,那也潇洒得很啊。”
正自胡思乱想,忽然听到自己起居的山洞前传来一声痛苦的低吟,他吓了一跳,低头望去,路上一片断断续续的鲜血,蜿蜒通向洞口。他只道是个什么受伤的猛兽,毛手毛脚地拔出腰间竹剑,喝道:“什么东西?”那声音立刻消失。
夕霞绚烂,斜斜照在山洞口,萧明光大着胆子,抓紧竹剑,蹑足走了进去,忽地劲风侵袭,顿时眼前一花,他闷哼一声,不由自主地向洞中飞去,失声惊呼中,已被一只手牢牢捏住脖子,有人厉声道:“住口!”
萧明光反应极快,急忙硬生生将一声惊呼吞回肚中,捂着嘴巴,大气也不敢出。那人不料他恁地乖觉,稍稍松了口气,厉声道:“我问一句,你答一句,只要有一句不老实,老夫就杀了你。”
萧明光被他扼住脖子,有苦说不出,指着自己的脖颈,连连摇头,那人微微一怔,慢腾腾松开铁箍似的手掌。
萧明光脱了他的掌控,跳起来便逃,不料那人随手一招,自己周身关节登时着了魔似的不受控制,硬生生又被他抓了回来。
他暗叫不好,连忙讨饶:“大哥,你问,我再也不逃啦。”那人嘿然道:“什么大哥不大哥的?你这子才多大点儿年纪,竟然叫老夫大哥?”
萧明光听他说得老气横秋,借着射进洞内的微弱夕光向他望去,只见这人满头乱糟糟的白发,颔下一大蓬胡子,脸上斜斜一道伤疤,目光中满是郁郁寡欢,不禁打了个寒颤,勉强笑道:“老前辈,您老人家到我家来做客,那好得很啊,我又不是不许你来,咱们客客气气地说话,成不成?”
那人哼了一声,并不答话,一双冷电似的目光聚集在他的脸上,眼神闪烁,似乎捉摸不定,沙哑着嗓子道:“这山洞是你家?”
萧明光心中擂鼓,笑道:“老前辈,这儿的确是我家,您瞧。”那人环顾四周,洞里摆放了锅碗瓢盆诸物,一床半旧不新的棉被马马虎虎地卷在一块长石上,他嘿然道:“子,你这家当不错啊!”萧明光嘻嘻笑道:“客气了,将就看得过。”
那人听他言语俏皮,冷漠的面容上流露出一丝淡不可察的笑意,但随即就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右手无力地放开了他,一手撑地,颤抖不止。
萧明光退后两步,看清了他黄袍上淋淋漓漓的尽是鲜血,心中怦怦乱跳,试探着叫道:“老前辈,你怎么了?”那人口中鲜血迸出,颤巍巍地向他招了招手:“子,你你”萧明光见他可怜,心生怜悯,疾奔出洞,手忙脚乱地找了一些止血的药草,飞快地跑了回来。
那人刚才见他拔足就逃,却已无力阻拦,暗暗叫苦,不料这子又折返回来,心下诧异,哑声道:“你回来干嘛?”萧明光冲他吐了吐舌头,眉头一皱:“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你死在这里?这么没义气的事,我才不干!”伸手脱下那人的衣袍,准备给他敷药,见到那人身上纵横交叉的伤痕,少说也有数十条,触目惊心,吓了一大跳,脱口道:“你伤得这么严重?”
那人凝神片刻,神色惨然地摇了摇头:“不成啦,是火族金钩双仙一起下的手,我能强撑一口气,逃到这里,已经不容易了。嘿嘿,我戚若扈好大的面子,能让金钩双仙一起暗算于我。”
萧明光对他本无多少好感,但见他命在顷刻,不禁心生怜悯,皱眉道:“老前辈,什么金钩双仙?我没听说过。”
戚若扈微微一愣,打量他片刻,心念一动,沙声道:“子,你是哪族中人?”其时大荒分为五族,彼此界限严明,虽然遵从百年前神帝伏羲之命,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和平,但征战仍是频起,百姓苦不堪言。
萧明光搔了搔后脑勺,摇头道:“我自幼就跟老爹浪迹大荒,我也不知道自己算哪一族人。”
戚若扈抚着胸口咳嗽不已,萧明光惊道:“啊哟,老前辈,我带你去找大夫。”伸手相扶,戚若扈推开他手,摇头不语,见他清澈的目光中满是担忧之色,心念电转:“我命丧金钩双仙手下,倒也罢了,只是这讯息若是随我埋在这里,真他奶奶的叫老子死不瞑目,这子虽然浮滑,倒是耿直讲义气,他并非火族中人,不如托付他前去,代我传信。”
念及此处,精神一振,喘息道:“少年人,老夫命不久矣,但有一事关乎我族存亡,能不能请你帮个忙,替我传个信?”
萧明光见他说得郑重,语气里满是人之将死的惆怅,不禁心下凄恻,点头道:“前辈请说。”
戚若扈颔首道:“我是水族十仙之一的戚若扈,偶然探知两年前黑帝陛下突然失踪,与火族脱不了干系。我干冒奇险潜入火族的圣地烈璃塔,偷听到火族大祭司离炎和几位长老的对话,原来黑帝陛下是被战神刑天暗地擒获,囚禁了起来。”
萧明光瞪圆双眼,跳了起来:“战神刑天?”戚若扈扬眉道:“怎么?”萧明光满脸不可置信之色,叫道:“我听说过他!据说他生得狰狞丑恶,但整个大荒,敢和他打架的可没几个。”
戚若扈目光中闪动着愤怒和不屑,哑声道:“不错,从前我还以为此人虽然性情傲慢,但在大荒中一向名声不坏,算得上是一条汉子,谁能料到他竟然是个卑鄙人,背地里偷袭黑帝陛下,将他囚禁。我听说这件事后,本想冒险救出陛下,却被看守烈璃塔的金钩双仙发觉打伤,幸好他两人自命不凡,一钩刺中我的胸口后,以为我必定丧命,没来察看,我才趁机逃得性命。”
他说了这番话后,伤口迸裂,呼吸转急,自知时辰不多,紧紧捂着胸前不断流出鲜血的伤痕,喘息道:“少年人,你替我赶到水族圣城云泽城,将这件事告知大祭司晏寒夜,让大祭司大人早作定夺,救出陛下。”
顿了一顿,续道:“倘若大祭司不在,便将此事速速告知神女,除了这二人,不可将此事告诉给第三人知道,刑天那奸贼神通太强,你千万叮嘱他们,不可轻举妄动。”
萧明光听得莫名其妙,但见他口角流血,全身发抖,尚且在竭力说话,不禁胸口一热,握紧拳头道:“前辈放心,此事我一定帮你办到。”
戚若扈见他应允,心中大安,略一沉吟,从怀中取出一个的玛瑙球,迎风一展,化为一幅流光溢彩的长卷,咬破手指,在上面写了几行字,血渍干后,那些字随即消失,萧明光瞧得讶异,心道:“这是什么古怪玩意儿?”
戚若扈随手将长卷重新卷为玛瑙球,递到他手里:“此物你切记收好,到时候面呈大祭司,他自然知道解读之法。”又将一枚光华流溢的玉牌交到他手中:“这是我的牌令,从不离身,你拿去取信于大祭司和神女。”
说着以手为笔,在沙地上画了一幅弯弯曲曲的地图,道:“你下山之后,买一匹灵兽骑乘,向东而行,顺着我画的这条路一路赶去,只需七八天的时日,就能赶到云泽城。”
他见萧明光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顿时会意,从怀里摸出一个灰色的锦囊:“里面有不少金贝,你拿去买灵兽时,无需客气,里面还有一本当年黑帝陛下赏赐给我的‘九转潮汐诀’,便送给你吧。”
萧明光伸手接过,和他说了半日话,已有些恋恋不舍,但见他声嘶力竭地连连催促自己快走,只得走到洞口,回头道:“前辈,我去啦!”
戚若扈挥手命他速速下山,只见最后一缕夕阳的残光斜斜地射入洞中,却照不到自己的身上,他周身剧痛,知道大限已至,心下凄然,缓缓阖上双目:“陛下,但愿大祭司大人能够将您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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