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衣耳听薛继祥口出“制恶门”之语,却是想不起武林中几时有这么个去处,此时只听邢振梁也惑然道:“制恶门……难道薛兄弟竟已开宗立派,那为何不通知我前往观礼道贺?”
薛继祥哈哈一笑道:“老哥太抬举我了,似我这等闲云野鹤的莽撞人,哪有开宗立派的雄才大略?”
邢振梁不禁莞尔道:“薛兄弟忒谦了,若说你是莽撞人,那可还有谁敢称精细?”
薛继祥连连摆手道:“好了好了,再夸下去我要无地自容了,咳……其实这制恶门正是我那兄弟所创,宗旨便是擒捉武林中的穷凶极恶之徒,以善法将其感化,最终令其弃恶从善,反过来造福武林。”
邢振梁听罢神情立肃,缓缓点头道:“叶大侠发此宏愿,实堪比佛门中的地藏王菩萨,可叹方今武林道消魔长,似谢青衣这等恶徒横行无忌,叶大侠想要将之感化,只怕绝非易事。”
薛继祥也感慨的道:“坐困蜀中唐门七载,再出所见竟是每况愈下,正道更如一盘散沙。之后两年我闭门谢客,固是需要潜心休养恢复功体,但更多的却是因为心灰意懒。直至年前我那兄弟亲自上门,言道他这以善制恶的雄心宏愿,我才重新激起了胸中热血。昨日之所以耽搁行程,便是因为追捕那‘九厄天君’英图南,所幸最终不辱使命,这魔头已被押往制恶门。”
邢振梁愈发动容道:“原来竟是如此,叶大侠重现江湖之后风采更胜当年,而薛兄弟也不遑多让,实乃正道武林之幸。”
薛继祥嘿嘿一笑道:“所以怎样,老哥是否有志一同,咱们再联手干他一场?”
邢振梁微笑着道:“干他一场也无不可,但咱们是不是先谈正事?待我了却心中这点烦忧,再与薛兄弟并肩扫荡妖邪。”
薛继祥一拍脑门,连连告罪道:“是我得意忘形了,不过怎么不见铸镔侄儿?”
邢振梁一指楼上道:“铸镔还在房中休息,咱们上去再说。”
薛继祥点头道:“便依老哥,我那好友文不名世居洛阳,膝下有一独女闺名浣霞,正是铸镔侄儿的良配,看来我这冰人是做定了,哈……”
蝶语闻言不由得娇躯剧颤,珠泪双流之际直是心丧若死,薛继祥却并未留意,老鹰捉小鸡般提起已经半死不活的谢青衣,跟着邢振梁径自往楼上而去。
蝶语痴痴的盯着他们的背影,看着房门打开又很快关上,却偏偏半点都瞧不到满心爱恋的夫郎,霎那间脑海中一阵眩晕,嘴角已经溢出一抹殷红之色。
金无忌等三人看得怜惜不已,赶紧上前协力照护,须臾蝶语终于恢复了神志,目光中却是绝望依旧。
铁追命见状忍不住沉哼道:“行了蝶语妹子,那老顽固摆明了不想让你进门,你何苦非要吊死在他家这一棵歪脖树上?天底下愿意对你好的男人多了去了,哪个不强似那瘟生?”
蝶语默然片刻,竟也微颔首道:“多谢铁壮士开解,妾身已经好多了,咱们照旧入住休息吧。”
金无忌等三人虽觉意外,但眼见她确实已经收拾情绪,佩服之余便也不再多言,各自安顿房间休息不提。
次日直到天光大亮,金无忌等三人才各自醒转,只是脑中昏昏沉沉,半晌才逐渐恢复清明。
他们三人皆混迹绿林,自然知晓这是中了蒙汗药,再看所处之地竟是蝶语的卧房,面面相觑间直是作声不得。
所幸桌上醒目之处已经端端正正放了一张纸笺,铁追命拿过展开来看,只见上面清秀绝伦的簪花小楷寥寥数笔写道:
“金、佟、铁诸君台启:数日以来多蒙照拂,妾深感诸君恩德。奈何世事无常、聚少离多,妾命苦福薄,实不愿牵累诸君,为免离愁别绪伤情,唯洒泪悄然别过。此前许诺诸君二十万银钞,妾已签押置于车驾秘阁,内中同留汇兑暗语,诸君可往天宝票号取用。诸君豪义任侠,不脱赤子之心,妾实盼诸君迷途知返,则妾纵粉身碎骨亦含笑九泉矣。草草数语,不尽欲言,妾蝶语敬上。”
金无忌等三人看罢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只听佟尚贤苦笑着道:“昨晚蝶语妹子忽然请咱们喝酒,我就觉得事有蹊跷,不过蒙汗药不是老铁你放着吗,怎么就到了她手上了?”
铁追命胀红了脸,吱吱唔唔的道:“昨天下午蝶语妹子说要帮我补缀衣裳,我拿换洗的时候给她看到了那包蒙汗药,结果她说害怕歹人暗中下药,所以得拿一些回去辨识,我想也没想就给了她两把。”
金无忌听罢一拍大腿,俨似痛心疾首的道:“好你个铁猴子,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不提前说?你奶奶的……咱们好歹也是道上响当当的人物,结果却被一个弱女子摆了一道,传扬出去还要不要脸面?”
铁追命没法反驳,只能干瞪着眼暗自运气,所幸佟尚贤及时解围道:“别的先不说,咱们得弄清楚蝶语妹子去哪儿了,她一个妇道人家,又长得那么漂亮,再碰上谢青衣之类的淫贼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这一说金无忌和铁追命也心头一紧,三人赶忙下楼盘问掌柜的,却得知蝶语昨晚便已退房离去,顺带也结了他们三人的房费。
金无忌听得不得要领,烦躁之下一拳重重砸在柜台上,横眉立目的道:“你这厮敢是扯谎?我们蝶语妹子一向谨慎小心,大晚上独个儿跑出去作甚?”
掌柜的吓得一颤,结结巴巴的道:“好汉爷息怒啊,你们那位主母昨天受了委屈,一时想不开——呃……小的是说一时赌气,那去哪儿都有可能啊。”
金无忌闻言更加恼怒,佟尚贤却灵机一动,脱口问道:“对了,昨天欺负我们蝶语妹子那姓邢的,他们那一伙儿人走了没有?”
掌柜的拇指一竖,谄媚的道:“这位好汉爷一说就说在点子上,那几位客官天还没亮就走了,估摸着是想搭早起的渡船过河。”
佟尚贤听得一愣,铁追命也疑惑的道:“不是说渡口封了吗,怎么还有渡船过河?”
掌柜的压低声音道:“就算渡口封了,但只要银子管够,总有船家愿意过河,尤其是天还没亮、官府不管的时候。”
金无忌等三人恍然一悟,铁追命咬牙冷哼道:“我看蝶语妹子还是放不下那瘟生,肯定要暗中缀着他们——那眼下还有没有船过河,银子我们管够。”
掌柜的苦笑道:“眼下可难办了,官府的禁令说得明白,敢犯禁过河者罚没名下所有船只。如今浪头这么大,恐怕只有吃水极深的大楼船才敢起锚,那一艘船造价少说十万两银子,可不是开玩笑的。”
金无忌等三人齐齐一滞,片刻方听铁追命狠呸一声道:“十万两就十万两,咱们又不是出不起——黄脸奸你怎么说,干不干?”
佟尚贤一正色道:“银子是蝶语妹子给的,咱们总得保护她周全,那还有什么说的,干!”
金无忌哈哈一笑,拍着两人的肩膀道:“好好好,蝶语妹子说咱们豪义任侠,咱们就‘侠’给她看看,走!”
三人这厢意气风发,便即依照书信指点启出银钞,之后驾车马不停蹄直奔渡口。此刻时光已近辰末巳初,却不知这一行能否寻得船只,直抵黄河对岸?
船行约摸半个时辰,前方孟津府已是遥遥在望,顶层观景阁楼之中,邢振梁一行人正凭桌饮食。
谢青衣经过一夜休息,多少恢复了些许气色,只是全身要穴被制,此刻正阴沉着脸独自饮酒。
邢振梁和薛继祥对面而坐,中间赫然正是先前那白衣公子,也即邢振梁的独子邢铸镔。可叹他这时神情落寞、面容憔悴,全无当日惩治金无忌等三人时的飞扬气概,倒像是有病在身的模样。
薛继祥眼见邢铸镔兴致缺缺,终是忍不住劝解道:“铸镔侄儿何必这般丧气,少年人血气方刚,逢场作戏也是有的,但你那位红颜知己出身青楼,实在不宜纳为妻室,执着于此并非英雄好汉当为啊。”
邢铸镔眼帘微抬,讷讷的道:“叔父有所不知,内子原本也是官宦之后,只因家道中落才被迫寄身平康,但从来都是以艺侍君的清倌人,我们两人结缘实乃发自真情,绝非叔父臆想的那般龌龊下流。”
薛继祥登时噎住,苦笑间只听邢振梁沉喝道:“逆子仍是冥顽不灵,你敢再叫那贱婢一声‘内子’,看我不打断你两条狗腿!”
邢铸镔对他毕竟不敢忤逆,只能低头暗自运气,薛继祥见状呵呵笑道:“老哥这话可把自己都骂进去了,侄儿生得若是狗腿,老哥你又是什么出身?”
邢振梁闻言直是哭笑不得,邢铸镔也忍不住嘴角抽搐,薛继祥趁势又劝道:“侄儿且放宽心,我那文侄女品貌俱佳,你们两人若能成就姻缘,将来必是武林中的一段佳话。”
邢铸镔还待再辩,却被邢振梁冷厉的目光生生刹住,只得心中暗转念头,管那什么“文侄女”品貌佳不佳,总之一口拒绝便了。
此时有专事待客的小二端上酒坛,毕恭毕敬的道:“四位客官要的十年女儿红,请慢用。”
薛继祥随手接过,待要拍开封泥却又忽觉不对,当下便冷笑道:“船家这是在欺我们不懂行吗,十年女儿红的封泥怎么像是刚糊上的?”
小二脸色一变,强自镇定的道:“客官玩笑了,这的确是十年女儿红,不信您打开来尝,要不是的话小的任凭几位客官炮制。”
薛继祥和邢振梁都是老江湖,打眼一瞧便知这小二心中有鬼,只听邢振梁冷冷的道:“既然如此自信,那不妨你先饮上一杯,再告知我们真假与否。”
小二这下可撑不住了,当场噗地双膝跪倒,一脸惊怕的道:“几位好汉爷饶命,小的……小的只是一时贪财,听别人的话放了点蒙汗药,可绝没有打算害几位好汉爷的性命啊!”
薛继祥和邢振梁对视一眼,神色放缓的道:“小二哥不必惊惶,你且老实交待是谁指使你下药,麻翻我们之后又有什么图谋?”
小二此刻已经六神无主,便即和盘托出的道:“是一位蒙了面的夫人,她给了小的一百两金子,说等几位好汉爷昏晕之后就把这位白衣相公带走,等船靠岸再帮剩下的几位好汉爷安排客栈住宿,绝不能待慢了几位好汉爷。”
邢振梁越听越怒,霍地拍案而起道:“那贱婢果然还不死心!你这便带我去寻她,昨日我已有言在先,她既然执意纠缠不放,那便休怪我辣手无情!”
他这厢怒不可遏,拽起小二便大踏步而去,邢铸镔见状直骇得面无人色,急忙起身向薛继祥郑重施礼道:“求叔父快去阻止家父,内子不谙武功,恐怕当真会丧在家父剑下啊!”
薛继祥知道他处境尴尬,便也微颔首道:“罢了,人命关天轻忽不得,那侄儿你看着谢大相公,我保你那红颜知己一命就是。”
邢铸镔自是千恩万谢,眼见薛继祥拔步而去,他脸上却忽然露出几丝兴奋和祈盼之色,观之竟颇有些坐立不安。
谢青衣暗自纳罕,忍不住咳声道:“蝶语小娘子命在顷刻,邢少侠难道一点都不担心?”
邢铸镔剑眉微轩,缓缓打开紧握的手掌,只见他掌心里托着一枚纸团,上面隐约可见娟秀字迹。
谢青衣恍然一悟,点头嗯声道:“看来你跟蝶语小娘子已经暗通款曲,只不过你那亲父和叔父皆非易与,我倒不信蝶语小娘子有办法对付他们。”
邢铸镔似乎也有些底气不足,却仍勉强镇定的道:“不管如何,我总是愿意相信她。”
谢青衣暗自哑然,此时却听楼头传来略带哽咽的声音道:“镔哥,我……我总是也愿意相信你……”
说话同时窈窕丽影已出现在两人面前,脸上虽然还覆着重纱,目光中却是连日来从未展现过的柔情。
邢铸镔一声欢呼,冲上前去将蝶语抱在怀里,两人做一处相拥相偎,倒把个谢青衣看得眼红不已,但内心中却又莫名生出几分快慰——丝萝得托乔木,这名奇女子堪当如此归宿。
狂喜之情稍稍减退,邢铸镔又关切的道:“小蝶你使得莫不是调虎离山之计,那咱们快寻个所在躲藏,等船靠岸再趁机脱身。”
蝶语抿嘴一笑道:“公公和那位薛大侠武功高强,咱们即便侥幸脱身也难逃追捕,总得想办法将他们困上几日才好。”
邢铸镔察言观色,不禁欣喜的道:“难道小蝶你已经想出办法,快说给我听听。”
蝶语靠在他怀里,柔柔的道:“昨晚我便买下了这艘楼船,然后连夜搬请能工巧匠在舱底铸了一座铁屋,那铁屋外面安置了机关消息,方才公公和薛大侠才结伴进去,我便启动机关牢牢封上了门户。镔哥你放心,那铁屋之中早已备好食水,我吩咐原船主七日之后再释放他们,到时咱们早已远走高飞,自然不惧他们追捕。”
邢铸镔听罢又惊又佩,再看蝶语双目中密布血丝,知道她昨晚必是殚精竭虑,只怕连一刻都没合眼,怜煞爱煞之下便要揭开她的面纱,着意温存一番。
蝶语一时大羞,慌忙避开道:“镔哥……还有旁人。”
邢铸镔翟然一醒,打眼却见谢青衣转过身去,口中淡淡的道:“邢少侠请便,不必顾虑谢某。”
邢铸镔脸上一热,终不敢再有所逾矩,夫妻二人四目相对,说不尽的柔情蜜意,只盼楼船快些靠岸,再度相濡以沫、双宿双飞。
孰料就在此时,却忽听一声厉喝传来道:“贱婢!今日若不杀你,我愧对邢氏一门列祖列宗!”
邢铸镔和蝶语听出这正是邢振梁的声音,惊骇之下双双踉跄后退,定睛处果见邢振梁和薛继祥并肩而来。
邢振梁的脸色黑如锅底,长剑霍地指向蝶语,怒不可遏的道:“贱婢!还不上前受死!”
蝶语闻言娇躯剧颤,邢铸镔急忙挡在她身前,满面凄苦的道:“父亲,我和小蝶情深义重,您便成全了我们吧!”
邢振梁更是怒发冲冠,咬牙切齿的道:“逆子……逆子!再敢多说半句……我连你也一并杀了!”
邢铸镔幼承庭训,老父积威已深,知道他行事断不容情,满心绝望之下,散乱的目光恰好对上蝶语凄迷的眼神,刹那间已是两心交汇,再无半分犹豫。
此刻两人已经退到栏杆边上,接着只见他们伸出双手握紧,相视一笑中竟而纵身一跃,齐齐向滔滔黄河中跳落!
邢振梁见状直是目眦欲裂,啊呀一声疾冲上前,眼前所见却唯有浪涛滚滚,哪里还能见得邢铸镔和蝶语的身影?
邢振梁痛失爱子,胸中浊气一时激涌如潮,当场噗地一口鲜血喷出三尺,瞬间只觉得天旋地转,一跤摔跌在地,当场晕厥过去。
薛继祥同样骇然失色,慌忙上前照护邢振梁,痛心之余分明愧悔的道:“早知如此,我何必指点老哥破开那铁屋的机关,唉!铸镔侄儿,你糊涂啊!”
谢青衣纵横河洛,深知这黄河之水凶险,邢铸镔夫妻二人此番必无幸理,惋惜之下冷冷一哂道:“不错,正是你薛继祥害了这一对璧人的性命,这番罪过可是不小,你也该往那制恶门修行一番才是。”
薛继祥登时语塞,想要辩驳却又没底气,只能低头喟然一叹。原本热心成全美事,结果却落得一身罪业,这又是从何说起了……
不一刻楼船抵达孟津渡口,薛继祥等三人一同下船,邢振梁虽已恢复神志,却仍是痛彻心扉、失魂落魄,浑似一尊雕像般呆立在码头之上,薛继祥无奈只得近身看护,以防他一时失志也跳河寻了短见。
谢青衣在旁百无聊赖,几番想要催促却终是欲言又止,此时天光已经放亮,码头上商旅行人渐多,只见一名捕快打扮、牛高马大的汉子踱步过来,上下打量间趾高气扬的道:“不是本地人吧?哼……敢触犯朝廷禁令偷渡过河,依照律条该罚银五两,还不速速交予本捕?”
谢青衣平日呼风唤雨,怎会将这等人物放在眼里,当下索性充耳不闻,面上分明还露出几丝鄙夷之色。
那捕快登时一滞,径自腰间抽出一把铁尺,一边抽向谢青衣肩头,一边扬声斥骂道:“刁民还敢藐视本捕,当真是狗胆包天!”
谢青衣虽然要穴被制,内力运使不得,但应付这等人物仍有余裕,当下肩头微微一让,顺势侧身一顶,那捕快立刻脚下拌蒜,哎哟一声摔了个嘴啃泥。
须知他平日也是欺压良民惯了的,几曾吃过这样的亏,全身酸痛之下不禁放声大叫道:“好刁民,竟敢殴打官差!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眼里还有王法吗,还有律条吗?!”
谢青衣微微一笑,不温不火的道:“殴打官差又如何,你便说我杀官造反也无不可,回去灌碗浓茶醒醒酒,再来看我是何人。”
那捕快为他气势所慑,浮肿的双眼蓦地睁大,口中结结巴巴的道:“你……你难道就是……”
谢青衣打开折扇,淡淡的道:“洛阳府衙张贴的悬赏榜文,头一名便是我了。”
那捕快登时愣住,反应过来之际刚要大叫,薛继祥却已直趋过来,一把揽住他的肩膀道:“官爷稍安勿躁,咱们这位朋友最爱开玩笑,毕竟上了榜的大贼谁敢直认不讳呢?”
说话间已经暗暗递过一块碎银,那捕快翟然一醒,便也就坡下驴的道:“唔……这话有理,你这汉子上道,日后可要管好那厮的嘴,莫再惹事生非。”
薛继祥自是满口答应,此时却忽听邢振梁长叹一声道:“罢了……我已无颜面对邢氏一门列祖列宗,便与铸镔同赴黄泉了吧。”
薛继祥这一惊非同小可,再看邢振梁果然便要纵身跳落,待要阻止却哪里还来得及?
万幸此时倏见邢振梁顿住身形,一双鹰眼牢牢盯住远处,旋即拿手一指道:“薛兄弟你看!那是什么?”
薛继祥一颗心险些跳出胸膛,二话不说上前便将邢振梁把住,之后才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
但见浪涛汹涌之中,竟有一人随波载浮载沉,细看才见他脚下踩着一只体型硕大的老鼋,前后足有丈许之数。而就在那人身后,老鼋背上还驮着两条人影,看服色分明正是邢铸镔和蝶语!
邢振梁霎时大喜过望,但转念间又心急如焚,只因两人此刻皆是俯身倒卧,全然不知生死如何。
所幸老鼋来得极快,须臾已经抵达码头附近,只见前面那人俯身夹起邢铸镔和蝶语的身体,脚下轻轻一点便稳稳跃上码头,轻功之高委实令人叹为观止,而那老鼋也并未靠岸,就此沉入河中径自去了。
此时才真正看清那人的形貌,正是面如满月、大耳垂轮、鼻直口方、眉目慈和,身上所着乃是宝石蓝的儒服云履,头上所绾却是白玉簪的莲冠道髻,颈中又垂挂一条五十四颗的翡翠佛珠——
一身装扮虽是奇异无比,却分明透出一派玄妙仙风,令人不由得为之心折。当场便有闻讯前来围观之人纳头拜倒、连呼河神显圣,崇敬之情溢于言表。
邢振梁却无暇他顾,慌忙上前一抱拳道:“这位高人请了,未知犬子……和这名女子情形如何?”
“河神”轻轻放下邢铸镔和蝶语,不疾不徐的道:“施主稍安勿躁,令郎与这位夫人暂无性命之忧。”
邢振梁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定定神郑重躬身施礼道:“多谢高人搭救犬子,未知高人尊姓大名?”
“河神”微微一笑道:“贫僧法号梵莲,令郎与这位夫人一同坠河,却不知他们二人之间有何因缘?”
邢振梁暗自一滞,再看这位高人分明未著袈裟,却口称“贫僧”云云,疑惑之下便也含糊其词的道:“原来是梵莲大师,在下天山邢振梁,犬子与这名女子并无瓜葛,可否请大师将他交予在下照顾?”
梵莲尊者略一迟疑,这才点头道:“并无不可,施主请自便。”
邢振梁如释重负,赶忙上前将邢铸镔抱起,打眼只见他脸色煞白,身上也颇多瘀伤,心痛之余险些落下泪来。
梵莲尊者则俯下身去,举掌在蝶语额头上拍了三下,随即只听蝶语口中嘤咛一声,秀目缓缓睁开,茫然了片刻方自言自语道:“我……这是在哪里,阴曹地府吗?”
梵莲尊者温和的道:“夫人无须悲戚,此间仍是阳世,并非森罗鬼域。”
蝶语终于有所醒悟,霎那间却又惶急的道:“对了!镔哥……镔哥怎么样,他还活着么?”
说话间挣扎着站起身来,转眸却见邢振梁抱着邢铸镔、脸上隐现焦急尴尬之色,忍不住便上前道:“公公,镔哥为何还没醒转,他……没有大碍吧?”
邢振梁狠狠瞪了她一眼,终是转向梵莲尊者,低声下气的道:“大师慈悲为怀,万请救醒犬子,日后无论上刀山、下火海,在下力所能及必不推辞。”
梵莲尊者面现悲悯之色,缓缓摇头道:“令郎坠河之后仍然力保这位夫人,所受伤患也远较这位夫人为重,贫僧自忖修为有限,却是无法将他救醒,所幸令郎气息未绝,日后或有机缘醒转也未可知。”
此语一出,邢振梁固是如坠冰窟,蝶语更加满心愧悔,不由得颤声恳求道:“大师能为通神,必定有办法救醒外子,妾身情愿以自身性命交换,万请大师慈悲啊!”
邢振梁本已六神无主,闻言却也暗自动容,梵莲尊者同样若有所思,片刻终于点头道:“罢了,贫僧一人的确力有不逮,但再加一人或许能有把握。”
他说罢目光一转,提高声音道:“苏施主,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未知你可愿与贫僧联手施治?”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名白衣人正负手而立,闻言鼻中一哂道:“交浅言深,敬谢不敏。”
短短八个字已是毫无转圜,梵莲尊者不禁摇头苦笑,邢振梁却是一咬牙双膝跪落,郑重抱拳为礼道:“这位高人容秉,只要您愿意帮忙救醒犬子,无论任何条件在下都能答应,包括奉上我这条性命!”
蝶语同样盈盈跪落,珠泪涟涟的道:“前辈还请体恤下情,外子此次纯是受了妾身连累,妾身也已大彻大悟,只要外子能够醒转,妾身情愿侍奉前辈左右,终生绝无反悔。”
他们二人虽然言辞恳切,那白衣人却是铁石心肠,听罢不但毫无回应,反而径向身边的一名红衣女童道:“世间男女情爱皆为痴妄,珺儿你也该有所了悟,咱们这便走吧。”
敢情那红衣女童正是小苏,此刻只见她眼眶红肿,蓦地竟也屈膝跪倒,呜呜咽咽的道:“师父,求您救救那位公子吧,我以后一定听您的话,决不会再贪玩胡闹,师父……”
那白衣人似是一滞,片刻终于轻叹道:“痴儿,为何仍是如此懵懂?也罢——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小苏登时破涕为笑,邢振梁和蝶语更加惊喜莫名,梵莲尊者亦合十道:“善哉善哉,如此这位邢少侠便有救了,苏施主此番功德无量矣。”
白衣人鼻中一哼,不动声色的道:“北邙山巅阳气最盛,午时三刻正好驱除阴煞,老秃驴可得跟紧了。”
他说罢更不多言,展动身形便扬长而去,梵莲尊者微微一笑,夹起昏迷的邢铸镔也随后跟上。两人的轻功皆已达超凡入圣之境,不及霎眼间早已形影俱无,直令观者瞠目结舌,一时之间几疑身在梦中。
大约午末未初时分,一辆马车停在北邙山脚下,前面驾车的中年汉子正是邢振梁,车篷中则又走下两名女子,却是蝶语和小苏。
邢振梁心急如焚,便要拔步往山上赶,小苏见状连忙劝阻道:“邢前辈且慢,师父一向最厌烦旁人打搅,咱们在此静候便可。”
邢振梁为之一滞,只得停下脚步,却仍目不转睛的盯着山顶,直是望眼欲穿。
蝶语在旁踟蹰片刻,这才柔声劝慰道:“公公且放宽心,镔哥吉人自有天相,定能如愿醒转。”
邢振梁听罢默不作声,蝶语心中一片凄凉,银牙暗咬间幽幽的道:“公公放心,经此一事我也想得明白,镔哥跟我在一起的确触犯天怒,今后我决不再厚颜纠缠于他,只求公公允准我最后见他一面。”
邢振梁又沉默片刻,却是轻轻一叹道:“罢了,铸镔如此烈性,我也管他不得,他爱怎样便怎样吧。”
蝶语登时错愕,着实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还是小苏嘻嘻一笑道:“这就好了,邢前辈已经答应让姐姐做儿媳妇了,姐姐你还不快些谢恩?”
蝶语如梦方醒,慌忙屈膝跪倒,语声颤抖的道:“公公,我……媳妇拜谢公公,多谢公公成全。”
邢振梁又是一叹,蝶语此刻满心喜慰,自然不以为忤,转念间又向小苏感激的道:“先前承蒙妹妹跟令师求情,我和镔哥能修成正果,妹妹同样居功至伟,万请受我一拜。”
小苏闪身避开,跟着吐舌娇笑道:“行啦行啦,姐姐你先前非要把那支‘无瑕’玉簪送我,我已经受之有愧了,再这样我可要折寿啦。”
蝶语正自莞尔,却见邢振梁蓦地双眼凝注,脱口惊呼道:“铸镔!——孩儿!”说话间早已冲上前去,一把抱住独自走下山来的邢铸镔。
蝶语也含着热泪趋近过去,夫妻二人劫后重逢,一番感慨自不待言,而邢铸镔听闻老父终于松口许婚,诧喜之余更快活得好似身在云端。
旁边小苏同样喜笑颜开的道:“我就知道没有师父办不到的事情,对了邢大哥,我师父和那位梵莲大师怎么没一起下来呢?”
邢铸镔点头一笑道:“两位前辈说还有些要事商谈,便吩咐我先下山了。”
小苏唔了一声,紧接着却又欢呼道:“师父——师父您也回来啦~”
白衣人眨眼间已经来到近前,仍是面无表情的道:“事情已了,你们去吧。”
他这话自是对邢振梁一家三口所说,邢振梁闻言郑重抱拳道:“苏先生此番大恩,在下无以为报,日后您有任何需要,在下但凭差遣。”
白衣人眼皮一翻,却是没有搭理,邢振梁自觉尴尬,心知这位高人脾气倨傲,于是也不啰嗦,又稍作感谢便带着子媳驱车离去。
小苏目送车驾消失在视线之外,这才挽住白衣人的手臂,满脸乖巧的道:“师父您真好,什么都肯依我,我以后一定听话,决不再惹事生非了。”
白衣人略一沉默,忽地以手覆心,弯腰呛出一口血水,小苏见状大惊失色的道:“师父您怎么了?!怎么会……”
白衣人挥手制止她惊叫,片刻方直起腰来,咬牙厉声道:“秃驴误我……秃驴误我!”
小苏如坠云雾,仍是震骇莫名,白衣人却不再多言,又运功调息了片刻,随后不由分说牵过小苏的手,师徒两人就此绝尘而去。
直至傍晚时分,金无忌等三人才登上北邙山巅,打眼却只见一片空地之中,一人正自盘膝端坐,双手合十间双目暝合,观其形貌正是自孟津渡口打听来的“河神”。
三人见状精神一振,铁追命当即吆喝道:“喂!你就是那什么‘翻脸’和尚吧,快告诉本公子我们蝶语妹子最后怎样了?”
说话间三人已是拔步上前,此时却听梵莲尊者疾声道:“三位施主且慢——”
可惜这声劝阻仍显不及,金无忌等三人一步越界,眼前景象陡生巨变——
脚下所踏化为残肢断骨,头顶所淋变作赤腥血雨,周身所沾全是毒虫恶蛊,两耳所闻只余鬼哭神嚎。
天地之间一片幽暗混沌,唯有前方隐见死煞白光,光芒之中一尊万丈心魔法相森然矗立,巨大双目恍似日月同天,细看时却又如黄泉极渊,深凛凝寒直欲吞噬万物。
心中潜藏的恐惧瞬间放大至极限,金无忌等三人气息骤停,分明下一刻便要爆心而亡。
此时倏听梵莲尊者咄的一声斥喝,浩瀚佛威立作醍醐灌顶,眼前幻象顿时消弭无形,只余剧烈的喘息声此起彼伏。
梵莲尊者目光慈和,语声轻缓的道:“三位施主受惊了,贫僧今日在此与一位苏施主决斗,最终却败在他的万灭殛魂阵之下。此地仍残存一丝阵法气息,以致连累三位施主虚惊一场,实乃贫僧之过。”
他口中虽说是虚惊,金无忌等三人却已惧心深种,半晌方听铁追命声音抖颤的道:“大师……大师可知……蝶语妹子如何……”
梵莲尊者淡淡的道:“有情人终成眷属,三位施主无须挂怀,只是贫僧行将圆寂,却有一桩遗愿想拜托三位施主。”
佟尚贤略一迟疑,点头讷讷的道:“方才多谢大师解救,大师有何遗愿但说无妨。”
梵莲尊者微颔首道:“贫僧虽有救世宏愿,可惜今日一战却命运断绝,所幸三位施主深具佛缘,所以可否请你们遁入空门,代替贫僧延续救世之志?”
金无忌等三人齐齐一滞,片刻方听铁追命吱唔着道:“大师您看走眼了,我们兄弟哪有什么佛缘,至于遁入空门更不可能啊。”
梵莲尊者略一思索,缓缓举起左掌道:“三位施主切莫过早定论,不如贫僧与你们打个赌,倘若我掌中能生出一朵白莲,你们便答应方才所请如何?”
佟尚贤和铁追命犹在迟疑,金无忌却已哂然道:“怎么可能,你这……大师满嘴跑舌头,我才不信你手里能长什么白莲花,哼……咱们就跟你赌了。”
佟尚贤和铁追命待要阻止已是不及,紧接着只见梵莲尊者微微一笑,白皙的手掌中竟果然显现出一朵至圣白莲的模样,而他的身形也随之渐渐变得透明,唯余满含悲悯的声音在周遭回响道:
“众生皆苦,太上无情,红尘迷梦,自在由心。卅载空门,救世渡人,灾难祸劫,赐汝法名。”
一首偈语吟罢,梵莲尊者也已完全消失,只余一朵白莲凭空盛放,片刻之后才随风逸散,再无半丝形影。
“什么……什么鬼,真……真的是白莲花?”
“你奶奶的死胖子!这下可怎么办,难道咱们真要去当和尚?”
“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你奶奶的黄脸奸,怎么看着还挺受用?!”
“他奶奶的当就当,反正三十年而已,问题是咱们去哪儿当?”
“呵,天底下最大的和尚庙就在附近,那当然是——少林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