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好几天里,每当我经过后花园时,总忍不住瞧向隔壁那棵樱桃树。我以为自己大概只能如此饱一下眼福,尝鲜什么的大概是奢望了。
但是,馋猫自有食神眷怜,让我得以偶遇水滴,竟吃到了我心心念念的樱桃果,一饱口腹之欲。
水滴是隔壁张茂德家的帮佣,跟我年龄相仿,也是十六岁。她平时就在张家后厨里帮衬些杂务,偶尔被叫到前院使唤一下。张家院子里的樱桃树,就是水滴想方设法种下的,素来也是她在负责修剪护理。
与水滴初次见面时,我正一脸痴迷的望着樱桃树的果串儿,心想着要不要趁着哪天夜里,偷偷摘些过来。
忽听得树上有笑声传来,声音清脆爽朗,像是黄莺一般。透过茂盛的樱桃枝叶,隐约见得一位黄绿衣衫的少女。那少女利索的滑下树来,攀上青瓦院墙,露出半截身子来,恰就对上我满是诧异的双眼。
我瞧着少女粉白的面颊,心里感叹,倒是个清秀佳人,好生娇丽。
少女的脸上笑意融融,脆生生的说道:“姑娘是想吃樱桃吗?”
我觉得她这话说得好直接,一时没反应过来怎么答复。想了许久,记起祖父常教导我不要觊觎他人之物,于是回她道:“并不想,观赏一下而已。”
少女一脸不信:“真的吗?”
我又记起祖父教导我切勿心口不一,于是弱弱的回道:“是有点想吃。”
她有些得意神色,笑意甚浓:“姑娘若是求我,我就分你一些。”
樱桃果期短,跟前几日所不同的是,树上已然挂着好些艳红的果实。我迟疑片刻,咽了口口水,木讷的说道:“求你!”
墙头上的少女怔住了,在暗色瓦楞的衬托下,显得面若桃花,眼中似有星光般璀璨。她回过神,“噗呲”笑了出来:“姑娘是个爽快人。”一边又挪动了一下身子,嘴里说着“姑娘稍等一下,待我转到你家院里。”说完就松手跳下。
我呆呆的站在原地,不一会儿,后院的门似有敲击声,我慌忙去开,正是刚才的少女。
她身量欣长,比我高出大半个头,黄绿色的衣衫虽洗的有些泛白,却很是挺括整洁,看着就是个利索人物。少女胳膊上挎着个芦苇编制的敞口篮子,里头满当当的鲜红樱桃,色泽艳丽。我忍不住咽了口口水。豆豆也闻到了香味,从我袖中探出半个身子。
少女初初见着豆豆,一脸新奇的上下打量着,唏嘘着跟我说道:“你养的这条蛇,怎么跟别蛇不一样?”
我很是诧异,她竟不像寻常女孩那样害怕的尖叫起来,倒是好胆量。我问她:“哪里不一样呢?”
她一手比划着,瓮声瓮气的说:“块头忒,有种长不大的感觉,就像是后妈养的。”
我立刻怼她道:“你才后妈,你全家都后妈。”
她咧嘴笑道:“我爹一直想给我找个后妈,可惜我娘不让。你这番话,于我爹而言,倒像是祝福了。”
我哑口无言,觉得这人脸皮略厚。
这便是我跟水滴的初次见面。她在我印象之中,一直都表现得如此粗俗而乐观,是个典型的活泼少女形象。因此,那时的我打死都想不到,随后几天里,她竟决绝的自尽而亡。而我在她去世的若干年后,依旧不时想起这位纯真美好的少女。
水滴是个实诚人,这天下午,她当真分了半篮樱桃给我。樱桃适宜北方种植,江陵和固陵山是没有樱桃的。在此之前,我也只是在《农政全书》中见过这种鲜艳亮丽的北方水果。
因此,初次尝鲜我让我十分振奋,吃的甚是欢实。
我一脸迷醉的沉浸在樱桃里时,本在不停讲话的水滴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直愣愣的瞧着其上的镯子。这是一对双层镂空的赤金镯子,上下两层的镂空花纹乃是双凤戏珠,双层之间夹有一颗的银质珠子,可以在夹层中自由滚动。镯子原是我曾祖母的物品,来自先皇的赏赐。但她死后就传给我母亲了,后来我母亲过世,这才归我所有。
她惊叹我的镯子太好看,羡慕的神色溢于言表。我因承了她半篮樱桃的情份,脑袋一热,竟答应打一副相同样式的给她。水滴欣喜若狂,从怀里掏出一个绣花荷包,打开来后,里头仍是一个绣花荷包,再次打开,这才倒出一些碎头银子来。
她有些不好意思,羞怯道:“楚姑娘,我没有什么金钱,只有些碎银,这是我所有的私房钱了。劳烦姑娘拿去作为原料,替我打一副好镯子。”
她摩挲着镯子的纹路,忽然眼角泛红,眼泪簌簌掉落下来,喉中“呜呜”作响。因她前一刻还是满脸的欢喜,突至而来的啼哭让我措手不及,一时间慌了神。我不明所以,慌乱安慰她:“你怎么了?你不要哭呀!”
我心想,她将自己所有的私房钱交给我,怕是没有生活费用了,莫不是为这个担忧?于是,我抓起那些银两放在她手中,轻声道:“你是不是担心没零钱花?不用担心,镯子的原料和工钱我先替你垫着,等你有钱了慢慢还就是。”她哭得更厉害了,直接伏在石桌上痛哭,肩膀一耸一耸的。
我又想,原来不是担心没钱花。难不成是传说中的“乐极生悲”、“喜极而泣”?于是,我抚着她的背部,替她顺气,复又安慰道:“不过是个镯子而已,不用太在意。我那里还有好多华丽样式的,你要是喜欢,我送给你都可以。”她依然不住的哭泣。
我掏出方帕子,试图替她擦拭眼泪。水滴很配合的抬起头来,哽咽道:“楚姑娘,不瞒你说,这副镯子是我最后的心愿了。”
我有些惶恐,不安的说道:“你这话可吓着我了,什么叫‘最后的心愿’?不要乱讲嘛!”
她慢慢止住了啼哭,情绪逐渐恢复平静。我见她冷静下来,又问她突然哭泣的原因。水滴摇了摇头,秀眉紧锁,哀叹道:“楚姑娘,你不要再问了,我怕姑娘嫌弃我。”
我不知她为何这样说,但见她愁云密布,方才晶亮的眸中,此时却一潭浑浊泥淖,看不出什么生机。我不忍心强行问下去,只好作罢。
后来,水滴推说家务繁忙,慌忙起身离去。我见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说要送她回去,被她拒绝了,水滴怅然说道:“楚姑娘跟我相识一事,切莫让其他人知道,对姑娘声誉不好。”我以为她这是在意主仆有别。
我站在后门口,扶着院门目送她离开。水滴背影消瘦窈窕,腰肢纤纤一握,“弱风扶柳”一词定是这样的形容。两家的后院门庭是并列排布的,水滴走到隔壁院门口时,突然停了下来,回首怔怔看着我,她说:“楚姑娘,你是个好人!我无以为报,如果哪天见着阎王,我一定跟他说你好话。”说完便进屋去了。
我愣了半天,从袖中掏出豆豆来,问道:“你说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豆豆歪头看着我,安慰似的蹭了蹭我的手背。
七天后,水滴的死讯传来,说她投井自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