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云东城寿云街南边,是一排门庭高阔的府宇深宅,而北边,则是汝云城最繁华的街市。
这里花楼酒楼比比皆是,一到晚上,热闹非凡,尤其是夏夜,整条街几乎灯火通明。
哪怕今晚这寒彻骨的冷夜,依稀可见一些富家浪荡子,冒着寒风大雪,流连于酒色温柔乡。
汝云城最大的酒楼悦来居,此时仍坐着不少客人,他们各个手持暖炉,一脸陶醉地听着说书先生的口中的故事。
“话说那女鬼幻成娇艳美女,见那书生落水,顾不得赤脚,披上一身大红裙,便前去搭救。
她明明伸手便可够着拿书生,可她偏不行其道。
只见她微微拉起裙摆,露出那芊芊莲足,肤色宛如凝脂白玉般,其足腕上还系有一根红绳玉链,让其更是锦上添花。
那痴呆书生,何曾见过这般旖旎风情,自是魂都丢了,竟忘了挣扎,险些就沉入水中淹死。”
说罢,只闻一声惊木堂蓦然拍响,霎时惊醒了那些沉醉其中,且对那鬼魅佳人心生遐想的听客们。
说书先生清嗓咳了一下,如是说道:“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诸听客顿时哗然,目光皆投向一旁的漏壶,只见那漏箭已然浮在了亥字处。
这说书先生不是别人,正是当初在南城门外开茶栈的郭老板,他在悦来居说书已有大半年了,但他说书有个规矩,不管故事情节讲的如何,亥时即止,少有延时。
若往日那般,听客虽有些意犹未尽,却也就此罢了。
但今日不同,诸听客皆正在兴头上,且兴致极高,而此时要他们败兴而归,无疑如裤子都脱了的嫖客,却突然被姑娘一脚扫地出门。
这孰能忍之?
显然,诸听客今夜是不肯放过他,无不叫囔着要他将故事讲完。
郭老板却也全然不理不睬,瞧着很是硬气。
其实并非如此,只因今夜的听客中,并无往日那些出手豪阔的主,皆是些喝喝茶,却分文不打赏的吝啬鬼,且这天又冷的很,他自然也就不愿继续讲了。
眼看郭老板即将下台,忽见二楼有一物抛下,哐啷掉在地上,他不由定眼一瞧,竟是一锭黄金。
“把故事讲完,它便是你的。”说话者是一位青年,只见他依坐在凭栏的楼柱上,胸前挂有一串骷髅坠链,瞧着甚是煞人。
在其旁边,还是一位俊美少年。
只是当少年见郭老板一脸窃喜地捡起那锭黄金,并朝他们恭谨拜谢时,那张毫无瑕疵的脸蛋,不但毫无悦色,反倒难看起来,眼神里还充满了鄙夷和厌恶。
郭老板虽甚觉奇怪,但也不以为然,便坐回堂上继续说起书来,毕竟没有谁会与钱过不去。
那阴冷青年嘴角微勾,以旁人听不的声音,轻声笑道:“殿下,是我赢了。”
美少年正是郡王叶牧,这十日里,一路风尘仆仆,虽说不上风餐露宿,但睡的是马车,吃的的野果,这对过惯了锦衣玉食生活的他而言,无疑是遭苦受罪。
所以今日进城,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寻汝云城最大最好的悦来居酒楼住下,先点了一桌美味佳肴,填饱自己的肚子,然后洗了个舒服的热水澡,躺在舒软的床上睡个美觉。
相比于前十日的食不甘味,梦不酣然,今日可谓是惬意至极。
当他醒后,闲着无事,便听楼下说书先生说书,这一听便被其故事所深深吸引。
可与阴冷青年王薪的打赌,他输了。
楼下的说书先生败了他的兴致,他也就无心听书了,冷哼道:“还以为这说书人不凡,不会为区区黄白之物而折腰,没想到也是个粗鄙庸俗之人,毫无骨气可言。”
说罢刚转身欲走。
却忽闻身后传来一道声音,“郡王殿下与乡野之人计较,这未免显得气度过小了。”
话音未落,王薪已将叶牧护在身后,如临大敌般。
同时,其他三人也破门而出,摆出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
来者是一位中年人,头梳道髻,手持拂尘,身穿紫衣道袍,瞧着颇有出尘若仙。
“老夫当是谁呢,能在老夫毫无察觉之下,出现在老夫百米之内,原来是无极门的紫衣护法!”本是马夫的糟老头淡然道,“你敢一个人前来,也未必太小瞧了我等了。”
叶牧闻言,脸色骤变,之前的闲适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无尽的骇然。
无极门除门主之外,地位最高便是护法,而护法又有金c紫c黄c青衣之分,其地位与实力,随顺序逐一降低,但出动一名紫衣护法追杀,可见当今圣上是非置叶牧于死地不可。
那紫衣道人似笑非笑,摇头道:“太子府五犬,当年叱咤京都,本护法可不敢小瞧。”
这句话嘲意十足,他们本号称太子府五虎,只是其中一位,当初随太子一同死在了宫中。
“牛鼻子老道,找死。”魁梧壮汉怒道,举起手中的巨斧朝其砍去。
同时楼下又有一伙人冲了进来,是一群黄衣道人和手持兵刃的武人。
听客们忽见这一幕,无不吓得立马逃窜。
城北旧祠堂很大,有不少空房,谷道长随便挑了间侧室,将赵青寒抱至其中,并不许诸人惊扰。
虽然谷道长告诉了庄椿儿等人,赵青寒已没有性命之忧,但他们仍不见道长出来,也就无法彻底安心。
唯独小鱼儿对此深信不疑,毕竟自家师父显神威的时候,他可是亲眼瞧见了。
既然师父说没事,那就一定没事。
小鱼儿见他们坐立难安,不由将昨日朱大夫遇害,和今日师父救他的事,一并告诉了诸人,好让他们稍微安心。
这年头,死人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对于朱大夫的死,诸人也只是深感不幸,有些伤感罢了。
唯独郑当锋很气愤,一拳重重地打在破门上,不知是发泄心中的愤怒,还是悲伤。
而庄椿儿神情悲伤,哪怕眼眶红润,盈盈泪水泛于眼角,却是将落未落。
之后,小鱼儿肚子实在饿得不行了,便将他们剩下的清粥温了温,又是一连喝了几碗。
一个多时辰过后,谷道长大功告成,将那颗妖丹与赵青寒得血脉彻底相融,此番施法,耗费了谷道长不少心神,他眉宇间也是浮出些许细汗。
但结束后,他还没来得及舒一口长气,心中忽生不祥之兆,旋即掐指演算,只见他眉头一皱,面露愁色,心中暗叹道:“唉,良言虽逆耳,但至少可以保命,如今可好,如丧家之犬般逃命。”
谷道长才一出门,便被庄椿儿等人围绕住,并询问赵青寒的情况。
谷道长虽不知妖丹与赵青寒彻底融合后,将来究竟会怎样,但为了不让诸人担忧,还是笑道:“他的体温已恢复如常了,你们可以进去看他了,但不要惊醒他,得让他好好静养。”
本该皆大欢喜,不料庄椿儿却蓦然哭了起来,随后便晕倒了,这委实将诸人吓得不轻。
谷道长替她把过脉,告诉诸人无大碍,只是太过劳累,因一时情绪激动,这才昏倒过去。
原来这两天,庄椿儿就不曾合过眼,一直照顾着赵青寒。
即便心里如何伤心难受,也是强忍着,不曾流露半分。
弟弟们都还小,什么事都不懂,凡是皆要靠她。
所以她隐藏姑娘家柔弱的那一面,绝不容许自己落一滴眼泪。
她深知自己一旦垮了,弟弟们也会崩溃,那事态将变得糟糕透顶。
谷道长给庄椿儿体内注入了一道真气,用于稳住她的心神,随后便遣散了诸人,让她好生休息。
小见师父忙完了,小鱼儿便又舀了碗清粥,端给了师父。
谷道长早已辟谷,自然不会饥饿,可他想不枉费小鱼儿的一片心意,笑道:“这碗清粥就当做你奉给为师的拜师茶,为师喝了,从今以后便是师徒关系。”
小鱼儿听罢,立刻便跪了下来,神色也变得恭敬,双手端着碗,小心翼翼地举过头顶,恭声道:“师父请喝茶!”
谷道长见状,洒然笑道:“你懂得倒不少。”
小鱼儿也会心一笑。
这拜师礼是他从说书先生那听来,他也曾幻想如书中少年那般忽逢仙师,并对他说,见你骨骼清奇,乃修仙奇才,可否拜我为师,修无上仙法,日后斩妖屠魔,替天行道。
万一有朝一日真的梦想成真了,连拜师礼都不懂,那未免太丢脸了。
所以他将拜师礼牢记于心,以待将来有备无患。
此时当真用上了,心中难免有些小得意。
谷道长也随之正色,双手从小鱼儿手里接过了那碗清粥。
这粥很清淡,里面没有几粒米,谷道长一口饮尽,道:“这便算拜过师了,从今以后你就是紫微宫第二十七代弟子,随我来。”
谷道长将小鱼儿领入一间无人侧室中,然后神色凝重地说道:“为师此番来到汝云城,并非闲游,而是受故人之托,护送一位少年前往镜月湖,中途发生了一些事,为师觉得此去九死一生,便不惜辜负故人之托,只为不惹祸上身,不横死他人之手。”
说到这里,谷道长略微停顿了一下,目光瞥向小鱼儿,见他那双清如水的眼眸,依旧毫无异色,不由问道:“你难道不觉得师父贪生怕死?”
小鱼儿认真的回答道:“师父先前说过,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谷道长点头道:“没错,在没遇到你之前,活着是最重要的,可收了你这个徒弟后,活着就不再那么重要了。”
小鱼儿若有所思,最终还是一脸茫然,怯声道:“徒儿愚笨,没听明白。”
谷道长没有责怪小鱼儿的意思,而是很有耐心地向小鱼儿说了,不少关于紫微宫的事。
“紫微宫自祖师紫微道人创派以来。
门派奉承的宗旨是,“天地不仁,浩然无存,紫微临世,肃清乾坤,以己之剑,屠尽天下之邪恶,以己之书,拯救世间之良善,以己之命,撼天不公,生当尽力,死亦无悔。”
紫微宫自祖师起,便是一脉单传,绝不多传一人,因此对收徒之事,自是慎之又慎,哪怕宁缺,也绝不毋滥。
在没有寻到合适的传人之前,自己绝对不能死,否则紫微宫便断了香火。
为师宁愿苟且活着,也绝不涉险参与,有极大可能丢性命的事,其原因也正在于此。
将来你也该是如此。”谷道长徐徐道来,最后又问了一句,“你明白了嘛?”
小鱼儿一脸忧色望着师父,内心很不安,师父那番话有些比较晦涩,并没有全听明白,但他明白了一件自认为最重要的事,那就是师父要做的那一件事,极有可能会死。
小鱼儿惴惴地低声问:“师父是要去救那位少年?”
谷道长颔首示意,沉吟了许时,才继续说道:“此去虽说凶多吉少,却也绝非没有生还的余地。
可也正因一路凶险,为师绝不能带你一同前去。
即便师父死了,紫微宫还有你,香火便没有断。
为确保万无一失,师父打算先传授你紫微宫的修炼之法,与及窥测天机c算人命相的紫微斗数,至于替人改命之术,你暂且不用学,等时候到了,你自会知晓这是为何。”
小鱼儿欲言又止,想说些什么,不知该说些什么。
之后便是所谓的传授仪式。
谷道长命小鱼儿闭上双眼,尽量放轻松,不要心生抵触。
然后谷道长双手掐剑指状,一边默念口诀,听着生涩难懂,一边挥舞剑指,其招式也是古怪至极,毫无章法可言,施术完毕后,剑指分别点于二人眉心。
小鱼儿听从师父之言,如实照做,本是眼一片漆黑的他,却在师父的剑指落于自己眉心的那一刻,空空如也的脑海里,霎时无数青光闪烁,此景宛如夏夜星空般,一眼望去,漫天繁星,随之清辉洒落,渐渐凝聚两团柱状青光。
那青光愈发清晰,竟赫然形成两幅书卷,上面书写着文字,且还布有星象之纹。
那原本属于谷道长脑海中的书卷,已然消失不见了,不过,在他脑海中还剩那一团耀眼的金色芒,其四周还有九颗小星光,不停地围绕着它旋转,犹如星轨般。
“这类传承之术,普天之下,恐怕唯有我们紫微宫才有得传习,即便是那几个大仙门,也未必习有。”谷道长引以为豪道,然后望向小鱼儿,问道:“那上面的字,你可都识得?”
余老爹虽然教过小鱼儿识字,却都是些极简单的字,但书卷上的七个字,小鱼儿识得那个“斗”字。
谷道长见小鱼儿摇头,正如自己所意料,毕竟小鱼儿自幼便是乞丐,连温饱都成问题的人,又如何能断文识字呢?
“那三个字的书卷,名为《星辰照》,乃是修炼之法,而另一卷的四个字,念做《紫微斗数》,则是演算之术。只需你意念一动,便可使这两卷书展开,你不妨试一下。”谷道长说道。
小鱼儿将书名记下后,便尝试打开那卷《星辰照》,果不其然,只是一念生起,那书卷便徐徐铺展开来,随之露出一个个文字,十分神奇。
谷道长继续说道:“这书卷在你脑海中熠熠生辉,你夜里自是无法入睡,所以当你不需要用上它时,只要不刻意想着它,它便会暗淡无光地沉睡在你脑海中,当你要用上它时,则需要你凝神唤醒它。”
小鱼儿又照做了一番,极为灵验。
之后,谷道长又从身上的褡裢的挂袋中取出一本书,然后又从胸襟中掏出一本书。
第一本书很旧很厚,纸张皆泛黄不说,更是折损破烂。
而第二本书很薄,封面是由青铜制成,显得极其古朴不凡,但奇怪的在于,整本书却只有封面而已,里面一页纸张没有。
“这本书算是紫微宫的史书,上面记载了历代师祖的事迹,其中既有辉煌传奇,也有耻辱丑闻,你以后没事可以看一看。”谷道长指着那本老旧的书说道,然后将其丢回挂袋中,又指着那本铜书,但神色却变得十分郑重,沉声道:“这一本书名为《良人簿》,乃是紫微宫三件传承物之一,是一件逆天神器,因为它可替人改命。”
小鱼儿听言,虽为之一惊,但眼眸悲色明显更浓于惊色。
“虽然你还不懂如何替人改命,但此书至关重要,今日交予你,你定要妥善保管,既不能将其视于外人,也不可告知任何人其神效,绝不可让它有任何闪失。”谷道长极其严肃道,然后将褡裢与《良人簿》一并交予小鱼儿。
小鱼儿惴惴不安地将其接过,他觉得师父好似在交代后事一般。
此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便是阻止师父,不让师父去送命。
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了,可小鱼儿目光触及师父那决绝的眼神时,还是将话又咽回了肚子里。
谷道长当然看出了小鱼儿的心思,但他此番必须去,并不是为了所谓的故人之托,更不是为了那小郡王的性命,而是为了自己,为了日后的报仇。
这近百年来的隐忍,几乎将他的锐气消磨尽了。
他要靠此行来唤醒自己那沉睡的血性,成则报仇有望,败则无须再谈报仇之事。
最后谷道长从自己左手的无名指,摘下一枚玉戒,其上有两条黑白戏珠的小龙,彼此相互交缠。
谷道长从褡裢上抽出几缕细丝,一边编织着,一边说道:“这枚戒指是名为阴阳转运戒,也是传承物之一,象征着紫微宫的掌门。
若师父死了,以后你便是紫微宫第二十七代掌门。
只不过你尚未修炼,无法运用灵力将这玉戒随意变大变小,所以为师帮你制成玉坠。”
说完,一根细绳便也在谷道长手中编织而成,然后系上玉戒系上,一条玉坠已然制好了。
当谷道长要将那玉坠替小鱼儿戴上时。
不料,却遭小鱼儿一把推开了,并将其手里的所有东西,丢甩于地上。
小鱼儿终究是忍不住了,好似受尽委屈般,蓦然失声哭了起来,悲声道:“我不要做你徒弟了,我才不要你这样的师父,我不当你徒弟,你就不能去送死了。”
谷道长不禁一怔,自师父死后,这几十年来,他便是独自一人游迹于天下,很少与人有过深的接触,他的心早就冷漠了。
但此刻,他那颗被冰封住的心,却蓦然解冻了,仿佛有股暖流涌入了心田。
同时他也意识到,自己这般对一个孩子,实在太残忍了。
但他还是狠下了心,忍着心痛厉声说道:“胡闹,不管你承不承认,你都已经是紫微宫传人了。”
说罢,谷道长几乎没瞧小鱼儿一眼,而是自顾自的将散落一地的东西收拾好,连同那枚玉坠,一并放在小鱼儿身旁。
小鱼儿见此,又强忍着不哭,哽咽道:“师父,徒儿错了。”
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向长辈请求原谅般,长辈都会心软,何况一个什么都没做错的孩子呢?
谷道长也并非铁石心肠,只见他眼角隐隐噙泪,但心中甚觉宽慰,暗道:“能收这么一个徒弟,夫复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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