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十里荒坡白日里的景色已近极致,却不知夜色苍茫之际,躺在桔梗花丛中透过那斑驳花枝仰望天穹星辰残影,更富意境,此刻若再有一壶好酒,真真是羡煞仙人了。
正因没有想到此情此景,我此番临行竟没有去向帝君讨要两壶花酿,着实亏了。
不过,转念一想,少叔卿泽饮不得酒,那慕子衿也当是饮不得酒的。忽地想起了少叔卿泽在镜花水月的醉酒之姿,轻笑出声。
“笑什么?”慕子衿盘腿坐在一旁,不若我这般不拘小节地仰卧在地。
“我在想,虽说你同少叔卿泽都是太子长琴的魂魄,性格上却还是有几分差异,日后当真能互不排斥地合成一个太子长琴么?”
慕子衿蹙了蹙眉,“其实,世上本没有慕子衿,也没有少叔卿泽,有的只是太子长琴。你所见到的,也都是太子长琴,何来的差异,又何来的排斥?”
我噤了声,没有再接下去。
太子长琴呵太子长琴,我虽未见一个完整的你,却由着这颗心随你走了大半。
夜间四周愈发静谧,睡意渐渐袭来,我缓缓阖上了眼睛。
朦胧中,似是有人圈住了我的手握在手心,温暖的体温徐徐传来,令人安心。
一觉醒来,还是这个山丘,还是满目的桔梗花,可身旁的人却换了一个。
躺在我身边的,竟然变成了个女子。
我四下探望,没见半分慕子衿的身影。
仍旧沉睡的女子生得娇俏纤细,面如鹅脂,唇若点樱,是个美人。
我这就有些尴尬了,大清早地醒来,自个儿身边忽地多了个美人,这不该是天界那些神君肖想的艳福么,我可半点没做这方面的心理准备。
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我决定转一圈寻到慕子衿后打道回府。
“你要去找人吗?”沉睡着的女子忽而发出声音,我猛地一个激灵,这才发觉她并非是人,只是一个灵。
我打住脚步转头又看了她一眼。
“你是要去找昨日同你一起来这里的那个男人么?”女子已经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正所谓来者不善,虽是美人却也不得不防,我颇为戒备地望着她,并不打算同她说话。
“喏,在那边呢。”她葱白般细嫩的手指缓缓划过我眼前,指向我的身后。
我转身看去,确实见到了慕子衿,他的身边还有一人,身形婀娜,堪称绝世之姿。
“你知道那是谁吗?”我身后的女子娇俏一笑,“那是花神离忧啊——”
我的心登时凝滞,不觉握紧了双拳,心里有个声音在反复大呼不可能。
“花神离忧掌六界奇花异草,有倾世容颜,号称六界第一,同她一辈的上古大神也都大多为她倾心,却不料,她会被一个后辈轻易折了去。”女子话中略带讥讽,我却紧着呼吸,不敢妄动。
“你可看清她的模样了?”身后的女子已然走至身旁。
我如何会看不清。
白巾翠袖,皓齿星眸,一如月华皎洁,亦如白雪相映,说不出的空灵轻逸,道不明的淡雅脱俗。
“如何,是否有几分自惭形秽之感?”女子笑得越发潋滟。
“你是馥夏?”我开口问道。
女子先是一惊,很快又镇定自若地望着我,轻笑着说:“是啊,我便是馥夏。”
“那你便知,花神离忧早已不在世上,何必用这幻术骗我和慕子衿?我不会信,他也不会信。”
“那却未必,你可知,他在六界寻离忧花神已经多少年了?心心念念的皆是离忧,日思夜想的也是离忧,倘若让他再见离忧花神一面,即便知道是假的,他也必定甘之如饴的接受。”馥夏挑了挑眉,“你说,我说得可对?”
我看见慕子衿失神地走向那道薄影,嘴里喃喃着的,当是离忧花神的名字。馥夏说的是事实,他确实早就为了离忧花神痴迷疯癫,在假离忧同我之间,他未必会选我。
“你为何要这样做?”我面上强做镇定自若。
“因为,你是花神啊——”馥夏好笑地捂着嘴,“难道不对吗?虽然样子变了,可你才是花神离忧啊。”
我怔怔地望着她,不知她在说些什么。
脚下的泥土忽然松软坍塌,几条巨大的根脉从中翻出,紧紧缠住了我的脚踝,肩头也被一股力量拉扯,我转头方见不知从何处蔓延而来的桔梗花已变作无数藤蔓将我捆扎起来。
“我恨你。”馥夏又走近一步,平视我的眼睛,“当年你容貌绝世,谁都喜欢你,就连仲佘,也被你迷了去。”
“只是一幅小像,便将他迷得七荤八素,非要去离忧谷见你一面。”馥夏眼眸里全然是鲜红的恨意,看得人发颤,“我宁可他死也不要他去见你,所以我亲手杀了他。”
“谁能想到,曾经的十里荒坡地如其名,原本是连接妖界同人界最为荒凉的一片山丘,说这里寸草不生已是客气,便是积了累累尸骨,那食腐成性的秃鹫也不敢前来衔食,只有地底下那些见不得光的虫子,日夜在这里攒动。我来到这里,只因他的一句桔梗花美,便不知停歇地播下桔梗花种,好生看护,可到头来,他却要去千里之外见你?”
我见馥夏面色惨白如纸,虽说她只是灵体,原本伤不得我分毫,可她眼中的冷意却让我有些惶恐。
“就连死后,莫说共入轮回,他连现身再见我一面都不肯,这一切都拜你所赐!”
我望着馥夏略微扭曲的面庞,摇了摇头,“我本就不是离忧花神,况且如你所言也只能怨仲佘见异思迁,如何能怪离忧花神?”
馥夏冷冷地笑了笑,“那你现如今心中是何种滋味?没了那绝好的样貌,一百个你也抵不过我幻化出来的这个影子,看着太子长琴此时这般模样,是否也会心痛?”
我沉了心,呼了口气,“原本就知太子长琴对离忧花神一往情深,我木槿萱不过一介旁人,今日这滋味早已体味无数遍,又如何?”
馥夏面色越发难看,“你分明就是离忧,偏然要做出一副不是的模样!你且看好了,你所爱的那人亦只瞧得上你那具臭皮囊,什么心有灵犀、生死不渝,都是一派胡言!”
我现下是真明白了,她这是嫉妒,此番所作所为只想让我心伤,让我难过。
我顿时笑了笑,“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我是离忧,是当年艳冠六界的花神。太子长琴若真爱那副皮囊,我便变给他看,他若厌了那具皮囊,我便再换一具给他看,你却说,又如何?”
馥夏面上一阵白一阵青,却是张了嘴再也说不出话来。
脚上的根茎徒然往下拉扯,我整个人禁不住往下沉陷。
“我倒要看看,你若是被封在这十里荒坡,还如何嘴硬。”馥夏手指捏得骨节作响、青筋凸显,目眦尽裂。
我这才懊恼起来,我怎的会同一个恼羞成怒的灵体计较一番,如今倒好,再没机会拖延半刻,也无人能够救我,心下登时沮丧不已,慕子衿啊慕子衿,你倒是见了个假的离忧以缓心中所念,我却要被生生埋进地底了。
四肢百骸传来难以忍受的痛感,桔梗花藤蔓连同石沙揉进了皮肉,脚底的泥沙悉悉索索地将我包裹起来,不断挤压着我的身躯。
我死死咬紧下唇,不肯在馥夏面前露出半分惊惧之色,饶是这样,馥夏还是洋洋得意地笑了起来,“这滋味是否比你之前想得要好许多?”
我没空理会她,身上没有一处不受着骇人的疼痛,头脑中不可抑制地回想着在青霜山见到慕子衿的模样。
青霜山的火刑,厉害之处想来比这更甚,然而他出山之时,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噙了半抹笑容同我说:“许久未见,你已能驭青鸾。”
他如何在那时还能笑得出来?
众多仙家就在一旁看着,他受刑直至刑满出山,这些都会变成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可他却是视若无睹,只瞧得见我,只顾得上我一般。
那个时候,我却只当那都是理所应当的么?
真是糊涂极了。
想至此,我苦笑一声。
“你竟还笑得出来——”馥夏横眉怒眼地看着我,手上的诀捏得更狠了,周身犹如被巨兽吞噬一般,粉身碎骨之痛直达心底。
胸腔内的心脏似是要停止跃动了,一点一滴,心脏里流淌的血液发出低低哀鸣,一刹那,我似乎回到了恒河水中。
六十二恒河水散发着沁骨的冰凉之意,在恒河水的日日夜夜,虽没有肉体,却无时不刻不像是被百虫所噬。羽化后的神,竟然宁肯忍受这样的痛苦,也不愿选择重生再历一次无边的孤独吗?
可是我不愿在这恒河水中游荡,我的琼玉还等着我,太子长琴也未必将我忘了——
神识混乱,我无意识地喃喃着一个名字,那便是“长琴——”
正当我这边半截身子入黄土时,那一边的慕子衿忽地捂了胸口半跪在地,随即像是清醒了一般,捏了个诀打散了离忧的幻影,一步一步朝这边走来。
“怎么可能?”馥夏亦是察觉到慕子衿的动作,一时愣在原地,却又安慰自己道:“我下了结界,他见不到我们。”
可慕子衿每走一步,她面上神情便更凝一分,喘息也稍稍急躁起来。
慕子衿走至我们身前,以气化剑,直指馥夏额心。
面前忽有结界淅淅沥沥地破碎开来,馥夏瘫坐一旁,大惊失色,“即便你知道那只是离忧的幻影,却又如何狠得下心来将其毁去?”
慕子衿厌恶地瞥了她一眼,手中的剑几个来回便将我身上的烦琐之物斩了个干净,一把将我提出土来拉至身后,摩挲端详了片刻,略微急切地问道:“可有受伤?”
看见他的这一刻,我的心中同时生出了欣喜与失落,忽地想着,我同离忧若能化作一体,也是好的。
我无力地摇了摇头,心下安稳了不少。
他将我横抱起来,额上青筋徒现,“倘若她有个好歹,我便掀了你这十里荒坡,再去七绝山将仲佘投入万劫不复之地!”
馥夏猛地怔住,“七绝山?仲佘?”
“仲佘心里的人始终是你,你却亲手杀了他,他的魂魄至今被天家封在七绝山下,不得轮回。”慕子衿怒气冲冲,却又因抱着我而不好发作。
馥夏面上表情忽地一片空白,眼睛瞪得浑圆,在那里哭得十分凄凉,不敢置信地摇着头道:“不可能,不会这样,不是这样的——”
慕子衿没有再停留,抱着我御剑而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