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奉贤坐在床边,受伤的王玄灵躺在床上,睡着了。王玄彬悄悄地凑过来,怀里抱着一丛鹿角珊瑚,少不经事的他,脸上的眼泪还没干,仍在纠结着父亲被打的原因。王玄灵睁着一双大眼,好奇地问:“爹,叔伯们为什么一直骂你傻,还动手打你?”
“利益面前,人们通常会忘记什么叫做善良。爹只是在维护善良,不帮着他们做坏事,立场不一样,就会有矛盾和冲突,所以才会打架。”
“那爹是好人,他们是坏人咯?那爹为什么不让警察抓坏人?”
“傻孩子,我们这里维护秩序的是山里的宗族和传统,而且他们是你的叔伯呀,是爹的亲兄弟,我怎么可能让警察抓他们呢?”
王玄彬仿佛有问不完的问题,仰着脸,茫然看着父亲,问:“宗族和传统是什么,是人吗?”
王奉贤被儿子的天真逗得哈哈大笑起来,笑着说:“它们不是人,是一股势力,一种无形的力量,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玄彬,你要记住,长大了要当一个正直的好人,不能像你叔伯那样持强凌弱,以多欺少,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知道吗?”
年幼的王玄彬不清楚宗族和传统到底是什么,他也绝想不到后来的岁月里这两样东西竟会如此折磨着他和他的家人。“我才不要做好人,爹是好人,可坏人却在打好人。我要当个坏人,我不要被别人打,我要打别人。”
“你这孩子”王奉贤听得一脸惊诧,一旁的韩淑嫀给儿子解围说:“童言无忌,他还只是个7岁的孩子,又不懂得是非曲直。村里的人都说咱们两口子傻,不跟别人争也就算了,还落了最偏最贫瘠的薄田。哎,这世道变咯,人们眼里就盯着钱哩,什么血缘c亲情都变了味。孩他爹,你说世道咋变成了这样?”
“公道自在人心,甭管别人咋样,咱做好自己就行,做人对得起天地良心就够了。那块薄田附近不是有个废弃的河道么,等往后咱把河里的淤泥都翻上来,填平整咯,就能多一块肥田。”
“可那是块大池子呀,凭咱俩,得翻到什么时候去?”
“咱俩不是还年轻么,一年不行就两年,两年不行就三年,愚公能移山,咱就能填河。玄彬,你老抱着那丛珊瑚做啥?”王奉贤发现,儿子一天到晚抱着珊瑚,自己给他买的书也不看。
“爹,我最近总是做奇怪的梦,梦见自己躺在一个大铁盒子里,盒子沉在水里,盒子上面全是这种珊瑚,有好多鱼在珊瑚周围游来游去”
“你说啥?”王奉贤脸都白了,鬼喊礁打捞的事情,自始至终他没跟家里的任何人说过,这孩子怎么
“玄彬他爹,你没事儿吧,脸色怎么这么白,是不是他们打到你哪儿了,你有哪儿不舒服吗?”韩淑嫀焦急地看着丈夫。
王奉贤缓了缓,盯着儿子手里的珊瑚出了会儿神,说:“我没啥事。玄彬,把珊瑚给你娘。淑嫀,你把两丛珊瑚都锁衣柜里吧,这孩子整天玩,书都不看,上学的人了,不知道用功咋行?”
韩淑嫀从儿子手里没收了珊瑚,王玄彬撇起嘴又要哭,韩淑嫀骂了句就知道哭,也不知道好好看书。她没有理会儿子的委屈,连同正厅里另外一丛珊瑚,一起锁紧了陪嫁时娘家送的四方形木箱里。王玄彬站在她身后,不敢吭声,也不敢哭。
这年收完水稻,初到冬季,生产队下达了上河工的通知。那些年,农民苦唷,国家为发展工业,一直压低粮食价格,农民辛辛苦苦种地,春c秋要交两季皇粮(公粮)还不算,还要免费出力去整修水利,清挖河道,也就是许多地方俗称的上河工。
上河工只限男劳力,因为纯人力挖河劳动强度特别大,不比耕种拉打,没有一身的力气,没有一个结实的身骨根本不行。十几二十岁的小伙子,刚下河就累的哇哇大哭。那时候没有任何器械,人人能靠的只有一双手和两条腿。铁锹硬生生地往冻土和淤泥里刨,刨不几锹,泥里就开始汩汩冒水,当时没水鞋,人们就穿着解放胶鞋下河,冬天的水那叫个凉哦,冻得两脚生生直疼,为了不疼,就得干活出汗,出了汗疼痛才能少些。
河底翻出来的湿土,全靠人力运输,从河底挑到河岸上。力气不足的,两个人抬一个扁担,力气足的,自己挑扁担。扁担的勾子上挂着竹筐,一竹筐的土就有好几十斤,没办法,土里掺着水,重!
上河工每年没有固定的地点,今年张庄,明年李店,哪条河需要挖就去哪条。一条河上的人,来自附近的多个村里,每个村按照法生产队出人,一个生产队出40多个人,分成若干小组。白天出了一天力,到了晚上,离家近的就走回家,离家远的就挤在河道边上的木棚里休息。曹洼河离王新村有几十里山路,所以王新村的人晚上都睡木棚。
尽管干了一天活,人们精神头却很足,睡不着的就围着煤油灯,唱歌的,掰手腕的,聊天的,打牌的,干啥的都有。王奉贤躺在河道上的草上,仰面望着夜空中一颗颗明亮的星星,脑海里想着,那些遥远的星星里,会不会也有着一些像人类这样的生物存在,他们长的是什么模样,又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
“不好啦,赵庄的人把咱村的人给打啦,王新村的爷们儿,都起来跟赵庄的人干仗去啊!”郑三皮光着膀子,一脑门子的汗,站在木棚外哇啦哇啦大喊着。
油灯前,正在用小石子和细树枝插旗的人,从地上站起来,看着郑三皮问:“三哥,咱村谁被打了?”
“奉先和奉举哥俩呗,还能有谁?”
王奉贤已经走到了郑三皮跟前,问道:“咋回事?”
郑三皮一看是王家老二,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说:“王二哥,你还不知道,你家那两个兄弟好赌,今儿晚上跑去赵庄的木棚里跟人赌钱,赵庄有人输钱输急眼了,说着说着就打起来了,快去看看吧,他俩可是在赵庄的人窝里,搞不好要吃大亏。”
王奉贤一听自己兄弟被打,将前阵子他们打自己的事儿忘的一干二净,操起一根扁担,带着王新村的40多个老爷们奔着赵庄的木棚就去了。到了一看,王奉先正躺在地上被几个人拳打脚踢,王奉举脸上挂着血在逃,后面一群人在追。王新村的人一拥而上,拿扁担的,拿砖头的,拿石头块儿的,拿军水壶的,瞬间跟赵庄的人打成一片。
王奉贤一马当先,先把救下了老五王奉举,又冲向了围殴老四王奉先到的一拨人。不由分说,扁担一阵挥,连带着拳打脚踢,4,5个人楞不是他的对手。打的正热闹着呢,公安来了,两边的人一看情况不妙,纷纷作鸟兽散,王奉贤打得投入,直到被两名民警扑倒,这才作罢。
派出所抓了6个人,王新村被抓的就2个,一个王奉贤,一个郑三皮。聚众赌博又寻衅滋事,6个人全被扣在了派出所,王奉贤和郑三皮在不同的房间里,都被手铐铐着,反手拷在审讯室墙上的钢管上。钢管的位置只到人的腰部,被这么反手一拷,整个人弯不下腰,蹲不下腿,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又赶上冬天天冷,这一夜,是漫长的,除了受罪,剩下的全是煎熬。
王奉贤被拘了一夜,第二天,韩淑嫀才从别人那里得到消息,走了30多里路,来到屏西乡派出所,想保释王奉贤。由于打斗中,王奉贤一脚踢掉了赵庄赵老四的两颗门牙,赵老四家死活揪着王奉贤不放,韩淑嫀无奈,只得同赵家人协商,赔偿赵老四3000块钱私了。刚把王奉贤弄出派出所,这男人又回去了,央求着韩淑嫀把老光棍郑三皮也给保了出来。韩淑嫀骂道:“你自己顾不了自己的,你还有工夫管他?”
“郑三皮是为管王家人进来的,我不能不管他,这是道义。再说了,郑三皮一条光棍,咱不保,还有谁会管?”
郑三皮看见王奉贤两口子,上来就是感谢。王奉贤接话道:“郑三哥,你是为了帮我兄弟才进来的,你够仗义,我们这么做都是应该,要说谢,也得是我替两个弟弟谢你,要不是你及时回来报信,他俩得叫人打成啥样啊。”
郑三皮扣扣脑袋,眯着眼睛,笑着说:“二哥,别客气,我郑三皮平时虽然犯浑,但我不糊涂,别庄的人欺负咱村,我能眼睁睁看着,不可能的事儿!毛主xi不是说吗,咱们村里是人民内部矛盾,跟赵庄那就是外部矛盾,咱这就叫团结一心,一致对外。”
王奉贤回家后,老四c老五一直没露过面。韩淑嫀心疼赔出去的3000块钱,更心疼丈夫在派出所所受的苦,唠叨着:“别人说你傻,你还真是楞啊。你忘了他们几个怎么打你了,他们有事,你比谁跑的都快,你替他们出头,你被抓了,他们人呢?还不是我去捞你回来,你看他们,连句谢的话都没有,这还有一点良心和道义吗?我跟你说王奉贤,以后他们的事儿你少管,不然,下次别说你被抓,被关,就算被枪毙我也不管了。”
“行了,都是一个娘生的,他们被人打,我就眼巴巴看着能不管?是你兄弟你也会管。”
“我要有兄弟对我这样,这个兄弟我趁早不要了,你拿他们当兄弟,他们拿你当哥哥看吗?”
王奉贤无话可说,闭上眼睛思索着什么,似乎妻子说过的话正在变为现实,这个世道真的变了,变得不再看重情分和道德,钱变得能主导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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