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儿子不孝。”
温霁稳了稳身形,脊背挺得笔直,声线沉稳低哑,带着一丝不易察的颤抖,回荡在城楼之上。
“儿三岁拜师,十四岁从军。上京漠北路途千里,儿常年驻守边关,从未在父母高堂膝下承欢半分。此一错也。”
“昔年母亲病重,儿碍于种种原因未能及时赶回,只能拜托鬼医为母诊疾,略尽孝心。母亲缠绵病榻之时,全是幼妹清歌日夜侍奉床前。儿惭愧,枉为长兄,竟抵不过歌儿一介闺阁女儿。此二错也。”
鬼医……
温霁的话如同一把重锤,重重敲在穆戎头上,直砸得他双目昏眩。
他怎么就忘了,当年那鬼医来为菀菀看病时,顺嘴提了一句乃是受穆九所托!再想想鬼医那么巧地偏偏在这个时候到漠北“游历”,还救了病入膏肓的北牧王,这其中关窍,还用多说吗?
穆九竟是早就知道他与耶律璟往来,特意设好了圈套,就等着他这个做父亲的往套里钻!
前不久穆九说过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她说他夺了一双腿,因果报应,他得把欠她的还回去。
她竟是……竟是想要整个穆家为她的腿陪葬!
穆戎眼前一阵阵地发黑。一旦想清楚这段时间来发生的种种,他发现他竟到了此刻才真正看明白了他这个长女。
到了此刻,他才知道,原来自己自认为缜密的筹谋在别人眼里就是一个笑话!
他就是那棋盘上的棋子,自诩聪明,实则走的每一步走在对方的算计之内。到头来一切谋算都是为了她穆九做嫁衣裳!
温霁的话语还在继续。
“康平十一年七月,儿前往江州赈灾,偶然发现长山上军队粮草俱全,父亲最得力的暗卫在其中来往奔波筹谋。穆九愧对圣上,愧对大楚,未将此事及时上报,只暗中捐赠了粮食、遣散了军队,妄图替父亲遮掩,犯下欺君重罪。此三错也。”
“八月,儿归朝,劝父亲及时收手,却与父亲不欢而散。儿天真,以为江州军队已遣,圣上可得太平,却不曾想父亲竟与那北牧王子勾连,里通外国,试图颠覆我大楚河山!父亲——”
温霁沉声厉喝,黑眸直直地望向穆戎,脸色满是痛心失望。她似乎不忍再说下去,一声“父亲”后停顿了好一会儿,这才重新颤抖着开口:
“儿这一路走来,一步错,步步错。儿自诩为大将军王,以为忠孝能两全,却不曾想,终究还是和您走到了这兵戎相见的一步。”
“父亲,您久居上京繁华之地,或许已经忘了漠北的烽烟黄沙。可儿常年驻守边关,知道北牧匈奴有多想直捣中原,将大楚收归为他们的囊中之物。儿看过太多北牧蛮兵如何掠夺百姓的财产牛羊,如何侮辱大楚的娇美女郎,又如何不把中原俘虏当人、如猪狗般肆意虐杀取乐。父亲,您在和他耶律璟勾结、做着您君临天下的美梦的时候,可曾想过自己是在引狼入室?可曾想过漠北的数万百姓,想过那些拼死也要保家卫国的大楚将士?”
“您可曾想过……想过我穆家满门忠烈,百年清名?”
城楼上,少年将军的声声诘问都掷地有声,带着漠北的风沙与血泪,扎根进在场每一个人的心间,让人无法不为之动容。
是啊,若是他们这些在上京享尽繁华的贵族官绅为了一己私利通敌叛国,那边关将士保家卫国丢掉的性命、天降横祸沦为蛮子刀下亡魂的百姓,又算什么呢?
他们的牺牲,又算什么呢?
人心都是肉长的。正常人无法眼睁睁看着同胞的牺牲、故土的破碎而面不改色,这样的共情下,穆戎为了野心勾结北牧、置江山百姓于不顾的行为就显得尤为可恨。
不自觉地,连城楼下穆戎手底的将士看向他的眼神都带上了一抹异色。
穆戎心中暗恨。他正欲反驳,温霁却秉持着掌握绝对主导权的原则,一点儿不给敌人开口的机会。她示意穆风不再搀扶自己,自己双手撑地勉力跪着,双目清明坚定道:
“父亲,儿子不孝。可儿先是大楚的镇国将军,其次才是穆家大郎。父精母血浇铸儿身,您的生养之恩,儿此生无以为报,愿将身许国,用我所有的余生,来为父亲偿还罪孽。”
“儿无颜再面对您。我们父子,便就此别过了。”
说完俯下|身去,恭恭敬敬给穆戎磕了三个响头。
穆戎目眦尽裂。
旁人不清楚她穆九打的什么算盘,他还不清楚吗?
她今日这一番唱念做打,占尽了忠义道理,今后史书上,谁提起他穆戎不是个乱臣贼子,提起她穆九不是个大义灭亲的端方君子?
自己这好女儿,竟是要踩着他这个父亲的尸骨,为她自己挣一个煌煌清名!
喉头一阵腥甜,穆戎眼前发黑,恨恨地咽下一口心头老血。
为了表明自己的痛心和坚决,温霁这一磕,可谓是用了十足十的力气。城楼上地砖坚硬粗粝,三个头磕完她额头上已是一片血肉模糊。头上和双腿都疼得厉害,正好该说的该做的都差不多了,她干脆闭眼往后一仰——
晕了过去。
“将军——”
“阿九——”
穆风眼疾手快地接住自家将军,将她好好地安置在轮椅上,身后的沈烨也第一时间冲上来,跟穆风一人一边左右门神似的护着温霁,急匆匆地推着她消失在了城楼上。
温霁三人一走,城楼上就只剩了杨天逸和他带领的禁卫军。他看着下面的穆戎露出一个讽刺鄙夷的笑,毫不犹豫地挥手下令:
“开城门,活捉罪犯穆戎!”
“是!”
*
穆戎筹谋了两年的谋反大业,就这么在康平十二年的元宵夜惨淡收场。
禁卫军之所以能提前得知穆戎的计划、做好准备请君入瓮,全仰仗温霁的细心布置。
做儿子的大义灭亲害得老子下了大狱,这本是遭天谴的不孝之事,合该受言官唾骂,再在史书上狠狠记它一笔的,奈何这三纲五常中,君纲排在父纲之前,为君尽忠也远比为父尽孝更加重要。再加上温霁在城楼上那席肺腑之言实在是让人动容,是以这穆戎都下了大狱好几天了,上京城对穆九的声讨一点儿消息也无。
什么,你说将军不孝?将军之前在江州发现忠义侯豢养私兵,都冒着欺君之罪为他周旋了,这还叫不孝?去年将军中毒断腿,宁可一辈子当个残废也要把治腿的机会留给忠义侯,这还叫不孝?
忠义侯他自己为臣不忠,几番作死,大将军规劝数次都没能让其回心转意,这才不得不大义灭亲,这能怪将军吗?
将军这些日子在忠孝之间反复周旋,饱受内心折磨,已经这么痛苦了,你还忍心苛责将军?
什么,你说将军是故意踩着忠义侯的尸骨向皇上表忠心、以此谋求更大的权力富贵?
拜托,如果不是为了熊楚皇室,不是为了大楚百姓,将军大可以帮助忠义侯谋反,到时候这江山就是他穆家的江山,将军黄袍加身,登天子位,不比现在来得尊贵?
将军如此为我大楚着想,甚至不惜背上不孝的骂名,你们竟还忍心这样编排将军!
来来来,刀给你,你去漠北给我杀个蛮子试试!
不敢?哈,你这个只会哔哔的键盘侠(误),杠精(误)!
总之,大将军王穆九大义灭亲的事传开后,丝毫没给她伟光正的形象造成影响,反倒是被亲子背叛的穆戎名声臭不可闻,愤怒的人民群众恨不得一天骂他八百遍。
遭天杀啊,身为穆家人,半点没有祖宗的忠心肝胆,竟狠心置边关百姓于不顾,跟仇人勾连!
还忠义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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