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照君,行魄随云’,”韩戍抚过剑柄的纹路,“是为‘照魄’。”
宁昭同认真地点头,接过来,指腹轻轻抚过鞘边。
这是把短剑,大约手掌加上臂的长度,剑鞘发青带着锈迹,剑柄上的凹陷里还看得见泥土。
抽刀出鞘,猛地冷光乍泄。
一道寒光横在她眉间,映出肃杀之意。
寒芒聚焦在剑尖上,倾泻出一室凌厉剑意。
这一瞬仿佛温度都下降了好几度,不知何处袭来一道冷气轻轻撩过她的额发,一瞬间她的头皮都在发麻。
韩戍放轻步伐走到案前,吹熄了烛火,傍晚昏暗天光刹那袭来的压迫感让她神思一凛,而后,周围响起几声倒吸凉气的声音。
她手中短剑,赫然发着幽幽冷光。
冷光似青似白,随着她无意识的动作仿若流动的鬼火。
宁昭同阖眸深吸一口气,再看剑时神情微微凝重。右手双指分别置于剑身上下,由剑尾摸到剑尖,冰凉触感由敏感的指尖传回脑中。而后她屈指轻弹剑身,声响却有些奇怪。突然想到什么,她再弹一下,脸色猛地就变了。
这声音……竟然真的有点像女子的鸣泣!
头皮又麻了一阵子,她抬头,望着韩戍和韩非。
韩非没什么表情,只道:“传闻照魄若伤男子,便会使之血流不止而亡。”
闻言她失笑,她也没说要给他啊。
只是确实有些奇怪。
她捻了捻剑尖,垂眸掩住满目思索。
这个幽光,有些像磷火,然而这些天尚是凛冬的气候,什么样的磷能达到燃点?何况这剑身实在太光滑干净了,光滑干净得像一次成型的不锈钢,还是刚出厂的那种,不可能是抹上去的。然而铸造时加入似乎更不可能……那这个光,莫非是什么动物的翅磷粉?
可惜她生物和化学都不怎么好。
嗯……
她又弹了几下剑身,女子鸣泣般的声音在有意的快节奏下,也有种鬼畜般的滑稽感。
在新疆,干旱和大风会形成一种特殊的风蚀地貌。风与沙丘在这里塑造出许多奇形怪状的建筑,白日看会震惊于它的雄伟与壮观,夜晚来时狂风吹拂,这样的“魔鬼城”却会发出凄厉的呼喊。
风吹过结构的孔洞,以及受到不同的摩擦时,会发出特别的声音。
然而这把剑……坚韧光滑得像工厂制品,却不知要怎样巧夺天工才能做出那样的结构。
她轻笑一声。
算了,本科四年也是白学了。
或许应该转换下思维了。
现在是“轴心时代”,争鸣至末,各个文明的核心价值源头都在缓慢地形成。然而还有一些事情让她不得不在意,那就是世间公认人力所难及的建筑,大多是在这个时候修筑起来的。
巴比伦的空中花园,埃及的某些金字塔与神庙,甚至,万里长城。
她又笑了一声。
韩非有点不解:“你在笑什么?”
她重新点起烛火,回身看他时眼里还带着几分笑意,在摇曳的烛光里显出几分晕暖:“您知道柏拉图的洞穴吗?”
当然,她就是问问,韩非要是知道她就该心脏不好了。
韩非摇头,看向韩戍,后者也摇摇头。
宁昭同抿唇微笑,好整以暇地给二人斟上水。
她其实很害怕自己带着跨时代的优越而对周遭太轻佻,所以对现今的一切,她都会有很多额外的考虑。也许是职业病,因为不知的东西太多,所对所有的命题都带着一份谨慎。
当然,这也并不是不好。只要是付诸理性的,那就应该对未知保持尊重。
只是,既然是付诸理性,她就更应该坚定自己选择科学的决心。
“这是一位伟大的智者作出的一个比喻:有一个洞穴,只有一条狭窄纤长的出口,微弱的阳光能从中透进。有一些囚徒自小被捆在此处,只能面对着洞壁。他们背后远远燃烧着一堆火,而……看守者们,在火炬和囚徒的中间活动,那里有一堵低墙。”
宁昭同沾了一点溅出的水,简单地画了个示意图。
“墙后的看守者手中拿着各色各样的假人或假兽,高举过墙做出动作。囚徒们看见墙壁上影射出的影子,把这些东西当作是真实。”
韩非闻言若有所思。
韩戍不太明白,犹疑着问:“自小把他们束缚在墙边……那他们如何生活?”他想问他们如何如厕,看着韩非漂亮的侧脸还是没好意思开口。
宁昭同点点头:“这不是一个完美的故事,实际上作者也并不是想写一个故事。”
韩戍满头雾水。
她看着韩非,继续道:“然而,假如此时有一个囚徒被解除了桎梏,他站起身环视周围,看到了一切,却认为墙上的影像才是真实的。如果有人把他从洞穴中带出,走到阳光下面,他将会双目灼痛,认为带他离开的人给他带来了虚假和痛苦。”
韩非颔首看她,似有触动。
烛光掩盖了他暗沉的气色,显得肤色如出匣的美玉,好看得她有些不好意思直视。她笑着垂眸,轻声道:“很复杂的一个比喻吧。”
“嗯。”韩非应了一声。
自小被囚禁者,墙上虚假的影像,解救者,看守者,阳光,洞穴。
他想到了商君,想到了申不害,想到了很多君王,想到了刑名法术,也想到了自己。
而后他看着裹了大半个头的少女,轻声道:“你想到的应当与我不同。”
宁昭同并不否认,只是道:“方见它的出色呀。”
“可以同我一说吗?”韩非对此有些执著。
她睁大眼睛,似乎在确定他的意思。
他神态坚定。
宁昭同有些赧然:“说起来是很长的一个思路……怕是要耽搁伯兄时间了。”
韩非侧首:“你且先回去吧。”
韩戍求之不得,宁昭同再次道了谢意,目送他出门,而后将目光转回。
“人类总是有认识世界的渴望的,哪怕很多人指之为僭妄。”她用了立意很高的一句话作为开头。
他不明所以,示意她继续说。
“我们想要去认识世界,去解释我们的过去与当下,再预测未来,更甚者希望把握命运——不论怎样,我们不想终老在柏拉图的洞穴里。”
韩非轻轻点头。
她笑了一下,弧度略大,扯得眼角的伤口微有些疼:“所以……想问先生,可信鬼神之说?”
韩非已经习惯她状似跳跃的思路了,反正每次到最后她都能圆回来,也不多问:“敬鬼神而远之。”
骨子里还真是个儒家君子。
这个认知莫名让她有些失落,又打起精神:“我便是因为照魄而有其思,何以对鬼神?”
“我奉行逻辑与理性,纯粹的‘信仰’和‘报应论’没有办法说服我,佶屈聱牙的言辞状似深奥的理论也并不能增添半分可信性……所以我,利益无关吧,在考虑要如何去看待世界。”
韩非有些听不明白了。
见状,她加上了一些解释:“在认识世界上,第一,诉诸神灵魑魅失败了,因为供奉与虔诚没有让信徒逃离不幸,换来余生的福祉和安康。传教者将不幸归诸信徒内心的动摇,所谓神只会偏爱那些足够虔诚的信徒——话语权在它们手里,当敬神成为社会风尚,半点异议都是罪无可赦。所以,或是出于对神灵庇佑的侥幸,或是出于利益权衡选择云云苟苟,神灵成为至高无上的权威。”
顿了顿:“诉诸晦涩的理论呢?这种理论是如何自洽的或许只有宣扬者自己才清楚,但竟然会有人因其言语艰涩和荒谬无比而选择相信。彻底而公然地放弃理性是对无知的无知,也是人之为人的悲哀。若询问他们为何相信,或许只是因为其概念模糊言语暧昧而找不到足以称之为反驳的理由。但二律背反已经说明了反证法的局限性,要印证一个说法,终归是需要正面支持它的证据。”
见韩非没有反应,她也意识到自己言辞的彻底放飞自我,有点沮丧地捂住脸,碰到伤口疼得“呲”一声:“我知道您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只是想说,最后我选择了科学。”
“科学?”韩非看着她有点心疼,忙抛出一个话头。
“嗯……怎么说呢,您知道‘格物致知’吗?”这个问题宋明理学谈论得比较多,她记不清出处了。
韩非点头:“《礼记》云八目,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所谓‘科学’,大体说来就是格物致知而得的结论,”她支起身子,轻轻推了一下茶盏,“我举个例子,先生可知为何我用同样的力气,能推动这个茶盏,却推不动这个花瓶?”
“这……花瓶较重,茶盏较轻——”他说得迟疑,觉得按她一贯的思路,这样的回答并不令人满意。
果然,她又问:“那我将花瓶放在倾斜的冰面上,把茶盏放在泥地里,用同样的力气推呢?”
他干脆不回答了,直接问道:“你的答案呢?”
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真要把这个事情说清楚其实还需要挺大的知识储备……如果您感兴趣我也愿意给您讲,不过还是先拉回原来话题吧。科学就是,诉诸理性和逻辑推理的,对客观世界自然规律探索得出的普遍结论——嗯……您明白了吗?”
韩非看着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