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琊离开灵思部,回到家中。这是五年来,第一次回家探望妻儿。大门是敞开的,仿佛是专门迎接他。家里很安静很整洁,墨琊不忍心打破这一气氛,便轻步迈进大门,悄悄伏在窗台探望。他看到了妻子与儿子在一起用餐,笑语盈盈,其乐融融,仿佛早已忘记他这个失职的男人。
墨琊心如刀割,可是赖不着谁,因为这是自己的过错。墨琊轻轻推开门,伸进脑袋,轻声唤道:“夫人。”
暮娘回头。当初的姑娘,如今已是黄脸婆,即便如此,墨琊也不会忘记,暮娘年轻时是何其貌美,何等贤惠。
“我回来了。”墨琊有气无力地说道。
暮娘是冷漠的面孔。她敷衍地说:“回来了,回来就好啊。”她看向儿子,抚摸着儿子墨由的后背,话语柔和许久,“由儿,等过会儿吃饱了,就去书房读书好吗?”
“嗯嗯。”墨由乖巧地答应了。
待墨由离开,墨琊便踏入屋中,靠近收拾饭桌的暮娘。“我失言了,向夫人你赔罪来了。日后我不再这样抛下你们,让我悔过,好吗?”
暮娘装作没有听见,依旧在收拾饭桌。
墨琊知道暮娘的心情,接着说:“我先前不回家,是因为害怕……暮娘,你不是凡人,对吧?”
正要端走一摞餐具的暮娘愣了一下,继续端着餐具走进庖厨。等出来时,暮娘坐回桌旁,静默许久。她舒展开一直紧握的拳头,扭头看向站在身旁的墨琊:“对不起夫君,本想瞒一辈子的事,还是被发现了。其实,我是半人半狐,狐人。”
墨琊做好了迎接最坏答案的打算,听闻此言,倒是内心放松了不少。
令暮娘想不到的是,墨琊表现地如此平静。“我想听听,你的故事。咱们是夫妻,应该彼此理解。我做错的事,不希望再次发生。”
“你若信,我便说。”暮娘想起了那段充满欢笑与泪水的时光。
狐人是一类特殊的人群,平日是普通人的模样,但每逢农历初八与廿六日,他们就会爆发狐狸本性,身体狐化,变出狐爪与狐毛狐耳等特征,并且会袭击禽畜,吞食他们。而且受到刺激时,也会狐化。
暮娘很的时候,父母就离世了,由她的哥哥拉扯她长大。传闻他们父母变成狐形后杀害了无辜的人,有人目睹后猎杀了他们。暮娘从不知道,长大后听哥哥讲过此事。
“记得,我们的父母是因为伤害了人,才会被处死的。不要记恨凡人,人们只是为了保护自己,记住了吗?”耳边,传来哥哥温柔的声音,直入心田。
“嗯。暮娘记得啦。”女孩点头示意。
暮娘的哥哥叫夕,比暮娘大五岁。当年暮娘只有十三岁。暮娘一族本是赤狐,而哥哥有所不同,是只玄狐。夕是个温润如玉,眉目清秀的男子,不只外表如此,内心也单纯且温暖。夕是个药郎,经常上山采药,回来后晒制药材,放在自己所开的药铺里。多年来,邻里街坊都知道,这里有一个开药铺的伙子。
除此之外,他还能给别人把脉看病,他行游之时,治好了数个受伤的人,众人对他感激不尽。而他也只是一笑而过,不收一文钱。兄妹的开销,全靠药铺撑着。
每当有人来到这家药铺,都会看到有一位头戴儒巾身着素袍的白净青年笑脸相迎,根据来人的需要,抓药,称量。每次,他都会主动减一点价钱,以示友好。每到初八与廿六二日,药铺便会早早关门,兄妹二人锁在内室,防止作恶。
夕已经十七岁,到了娶亲的年龄了。暮娘曾经问他,哥哥,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啊。哥哥总是羞涩地回答,我喜欢人类姑娘啊,尤其是妹妹你这样的。
来药铺的一个老主顾大伯,也在白日开张时来访对他说:“夕啊,你也不了,该娶媳妇了。要不,让大伯帮你找个媒人说道一个?”
夕总是温和地拒绝:“罢了,怎好劳烦大伯费心呢。”
夕明白,自己与人类不一样。尽管他很招女子喜欢,而且他也想与人类女子结为伉俪,但是他害怕,害怕自己吓到自己的爱人。一直以来,他都是沉默的。
那一日,暮娘从外面回家,脸色阴沉无比。夕担忧妹妹,上前问道:“怎么了,什么惹妹妹不开心了?”
暮娘厉声质问夕:“哥哥,我们的父母,真的是因为害了人才被杀死的吗?”
夕犹豫了。“都是这么传闻的。哥哥没亲眼目睹,也只能相信此事。”
暮娘再次追问:“可我听一个老猎人说,很少会有狐人袭击凡人,多数的狐不是怕人的吗?更何况,我不相信我父母会做出那种事!”
夕缄默不言。许久才开口:“妹妹,听我的,就算我们父母是冤死的,也别去记恨他人。我们能好好活着,就够了。”
这次的温柔没有抚平暮娘内心的不宁。暮娘斥责道:“哥哥,你真是个懦夫,不敢面对父母之死的懦夫!”
这话无疑是刺中夕胸膛中最脆弱的那根软肋,一向温和的夕顷刻暴怒:“是,我懦夫,我要懦夫,会在父母的离世的时候,抱着年幼的奄奄一息的你,在一位老郎中的家门口苦苦哀求,风雪夜里整整跪了一夜;我要是懦夫,我会死命恳求他教我医术,治病救人,赚取钱财,养活你我!”
随着吼叫,夕的双臂上冒出狐毛。意识到事有不妙,夕便努力平息怒火,让狐毛消失。
暮娘被吓到了,怔在原地,险些哭出来。夕忍不住了,背过去,偷偷地流下泪水。他的语气,重归温和。“对不起妹妹,我不该以恩人自居。这点平凡生活本就来之不易,就不能,让哥哥安稳过一生吗……”
这一夜,哥哥独自流泪,委屈与苦涩涌上心头。向来不饮酒的他,竟喝起了高粱酒。只是,夕酒量太了,仅喝三盅,就烂醉如泥,不省人事。
过几日,夕找到暮娘,和她说了自己一直以来的真实想法。
“其实我和你一样,向来是不信父母是害人凶手。只是,先前却实有狐人害人事件的发生,所以我想,或许是父母是狐人的事情被人发现了,所以才被猎杀。说白了,父母是冤死的。可是我懂,凡人他们分辨不出什么狐人不会伤害他,为了自保,他们只能这么做,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哥哥为什么不替父母报仇,是因为,我们太弱了。我们能像个普通人一样平安过一生,不好吗?若是去复仇,我害了别人的父母,我就能安心吗?而且,这也会加重狐人与人之间的仇恨。”
“我懂哥哥的意思了。”暮娘点点头。
“记得,不要带着仇恨生活。”夕对她微笑以待。
某一月的廿七日,暮娘醒后出门,听闻邻家新养十几日的兔子,昨晚不知被什么动物咬死食肉了,兔笼旁只剩下血迹斑驳的皮毛和泛红的骸骨。众人惊奇无比,许多年来,都没有发生此事,县里也从无黄鼠狼、狐狸之类的踪迹。暮娘听闻后眉头一皱,急忙跑回药铺面见兄长。
她清楚地记得,自己昨晚饱餐一顿后早早睡觉了,而哥哥说他胃口不好,把仅剩的肉肴全推给自己吃了。哥哥昨晚出去散步,日子又恰巧是廿六日,或许……
他当面质问哥哥是不是吃了邻家兔子。夕表现得很慌张,连连摆手否认:“不,不是的,我没有,我不是……”
可是很快,夕就垂下头,不再说话了。他坐在地上,悔恨地说,昨晚他好饿,身体狐化之后,没有克制住自己的兽性,去咬食了邻家的兔子。待冷静下来时,才追悔莫及。夕说,哥哥现在是罪人了,你告诉大家,让他们治我罪吧。如果哥哥离世了,你就找个好人家生计,好好照顾自己。
暮娘哭了,扑入夕的怀里,抽泣地说道,哥哥是我最后的亲人,况且对我有养育之恩,我怎会反过头来害你……
夕抚摸着暮娘的头发,强硬微笑。二人决定,隐瞒此事。
可好景不长,这安稳日子没多久,夕就听闻来了一位道长。据说这位道长有分辨狐人的特殊能力,他每游行到一处,就会辨识这里的狐人,将他们抓出让民众处死。
夕害怕了,他彻夜难眠,思前想后,决定要远离这个是非之地。第二日凌晨,夕关了药铺,整理了一些贵重的药材,背着一个大木匣,叫醒暮娘,带她离开这里。
睡眼惺忪的暮娘问他:“兄长,你为什么关了店铺,咱们为什么不辞而别啊。”
夕温和地回答:“暮娘,别多问。咱们离得远远的,等到了另一个地方,哥哥重新开药铺,咱们重新生活。”
暮娘点点头,跟着哥哥的脚步前行。
出行的第一晚,二人留宿山间,暮娘睡得很香。夕抚摸着她的脸庞,担忧之心涌起。他害怕他们逃不掉,害怕他们兄妹终究会被处死,尽管他们向来没有害过人。
他取下挂在脖子上的香囊,那是位老郎中给他的,说戴在身上,就会防止被人发现是狐人。他双手颤抖着,戴在了妹妹身上。随后,他倚靠在妹妹身旁,睡着了。
半夜,敏感的他被一些细微的话语声吵起。他躲在石头后听闻那些人的话。从话语中得知,他们现在,已经知道自己是狐人了。
“真没想到,那开药铺的药郎,居然是狐人。真是件细思极恐的事啊。”
“是啊,他邻家的兔子,怕是被他吃的!”
“可是,他一直救死扶伤,不曾害过人啊。”
“可他毕竟有狐性,先前有老狐害人,谁又说得准他日后不会害邻里街坊们呢?”
人群里出现了争执。夕心很寒,自己多年来做的这些,换不回这最脆弱的信任。
他知道,自己逃不了了。他背起酣睡的妹妹,连夜把他送到一处安全的角落,并掏出纸笔,给她留了封信。完事后,他回到原来的地方,准备牺牲自己引开他们。
等暮娘醒来时,看到完全不同的环境,吓了一跳。注意到有封信,便拆开信仔细读起来。信里,告诉了暮娘,她所不知的一切。
看到最后,暮娘内心崩溃了。
“暮娘,我可能要永世长辞了。莫要纠结父母的死,莫要恨我抛下了你。你自己去另一处地方好好活着,一个人,好好活着。若是我能活下来,希望有缘再会,但愿再见时,你是个幸福的人。”
暮娘克制不住了,歇斯德里地大哭起来。哭罢,他踉踉跄跄地起身,向远处迈去。
她记得,在信中,哥哥告诉她,去莱阳找念神君,想必他会帮你的。抱着最后的希望,她风餐露宿多日,来到莱阳,找到所说的灵思部。
正巧,当时的念君伍诺,带着几个郎官外出游走。暮娘内心纠结许久,还是选择冲上前拦住他们。伍诺看清来人后,有些疑惑:“这位姑娘,为何不留在闺中,却来此山间?”
暮娘后悔自己这么突兀出现,不知如何回答。念君有读心能力,静默许久后,伍诺笑着点点头,一手悠闲地捋胡须。“你非为常人,为躲避他人的猎杀,来寻求于我。在下说的,对否?”
暮娘紧紧抓着衣裙,默默点头。
伍诺把她带回家,告诉她,可以让我做你继父,你以后就当我的女儿。你需要嫁给一个人类阳男,才可以解除你每月定日的狐化,而情绪依然会影响狐化。只是,我很少回家,平日你一人在家,能行吗?
暮娘毫不犹豫地回答,我自己可以生计,也会好好保护好自己,等自己出嫁了,就不劳继父费心了。
然而,当伍诺被问道家中为何空无一人时,他叹息一声,说,这里,本也是有个充满欢乐的家,可惜后来,全没了。暮娘知道自己戳中他的痛点,便再也不提。
而暮娘选择墨琊的原因,则主要是感觉他有如兄长般的亲切。她也算没看错,婚后的几年,墨琊待她很好,确实如同兄长。
听完故事,墨琊轻轻搂住她的后腰,将她揽入怀中。“是啊,我应该像你兄长一样,疼你,呵护你。原谅我的错,我竟然因为怕你伤害我,就放下了夫妻往日恩情。只是,若我日后做你兄长,便不可与你同房了呢。”
“讨厌,瞎说什么呢。”暮娘变得像个大姑娘一般羞涩,竟撒起娇来。“夫君,我与兄长的恩情,永远取代不了我们之间的夫妻恩情。”
墨琊轻吻她的额头。“我还是爱你的。如今即便你狐化后害我,为夫也不再怕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