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明光见他身形修长,比起自己高了将近一头,而容貌俊美,更远在自己想象之上,心中不自禁地涌起比较之念,忍不住抬头挺胸,目光灼灼地凝视着他,但一眼看过,顿觉自惭形秽,抱拳大声道:“在下萧明光,多谢大哥仗义相救,不敢请教您的名字?”
那人不答,手指微动,那块戚若扈的玉牌顿时斜刺里飞起,不偏不倚地落在他的掌心,“戚水真仙”四字,笔势峭拔苍劲,一如其人。
他沉吟片刻,淡淡道:“少年,你怎会有水族戚若扈的牌令?”
萧明光见他问及,不禁稍一迟疑,想起戚若扈曾嘱咐过不可将此事告知不相干的第三人,但见这红衣男子明亮澄澈的眼眸望着自己,月光荡漾,整个人洗绝尘意,凌人傲气中又带清刚磊落,不由得胸口一热。
突然间只觉天地之大,唯有这人可以毫无顾虑地相信,当下将自己如何偶遇重伤濒死的戚若扈,如何听他提及火族突施诡计,派战神刑天擒获黑帝,如何答允他赶赴水族圣城传讯之事一一道来,竟无半分隐瞒。
他一生之中,随口撒谎本是家常便饭,但对着这人,既被他容光所夺,又复震撼于他的惊人神功,叙述竟无半分隐瞒夸张之处,一时老老实实说罢,自己也觉诧异万分。
那人默不作声地听完,听到火族囚禁黑帝之时,眉头轻扬,目光中涌过一阵淡不可见的怒色,手掌捏紧,沉声道:“你既要替戚若扈传讯,为何又在此耽搁?”
萧明光转头望了望九霄麒麟,叹道:“我从受了不少苦,见到那姓屈的一群人用卑鄙无耻的法子来捉这威风凛凛的麒麟兽,忍不住打抱不平。”
那人微微一笑,神光离合,刹那间宛若云消雪霁,星辰低语,负手道:“你要打抱不平,却无打抱不平的本事,若非我凑巧路过,你岂不是会丢了性命?”
萧明光摇头道:“我从来如此,见不得别人受苦,顾不得自己力量微薄,帮不上什么忙,总得尽尽心。”
九霄麒麟似乎听懂了他的话语,低低呜鸣,大眼盯着他,充满了柔和亲热之意。
萧明光见它仍陷在巨岩之间,奔到面前,使足了力气想要推动,却如蚍蜉撼树,以卵击石,他无计可施,摇头道:“麒麟老兄,这可如何是好?”九霄麒麟着急地呜呜叫唤,似在回答。
那人负手道:“你若要同它商量,恐怕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救出它来了。”语气里带着淡淡的笑意,似乎颇为忍俊不禁。
萧明光脸上一红,惭愧无地:“我只跟着老爹学过几招三脚猫的功夫,丢人得很。”那人缓步走近,手指跳跃如飞,赤光飞舞,倏地化作一团熊熊火焰,顺手向九霄麒麟身侧推去。
萧明光“啊”的一声,才觉不妙,只听九霄麒麟纵声长啸,鸣声中满是欢喜激动,千钧巨岩竟已被它硬生生顶开数尺。
它被木神胶困缚已久,毫无挣扎之力,但被那人火焰一焚,皮毛不但未曾受损,反而兴奋地摇头摆尾,似是脱离了神胶的掌控,萧明光看得瞠目结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人道:“木神胶号称天下三大神胶之一,黏性极强,倘若强行将它扯出,后果不堪设想,但遇火则逝,此刻已解开了。”手上跳跃的火焰随即湮灭。
萧明光醒过神来,跳到巨岩前面,想要帮助正奋力想要挣脱两块巨石的麒麟兽钻出来,不想那人右手翻飞,轻飘飘击出一掌,刹那间石块纷纷,落灰如雨,一块硕大的巨岩竟被他一掌击飞,轰隆如雷,硬生生斜飞出数丈,方才轰然落下,砸出一个深可藏人的大坑。
九霄麒麟欢鸣声中,摇头摆脑地从山峰罅隙里钻了出来,纵声长啸,萧明光耳朵一震,身不由己地摔倒在地,九霄麒麟疾风似的扑了上来,壮硕的身躯压在他身上,连连欢嘶,铜铃大眼骨碌碌转如陀螺,湿漉漉的舌头在他脸上舔来舔去,他一张脸登时热烘烘的一片通红。
萧明光知它意示亲热,但被它这般压将上来,险些儿连肋骨都压断了几根,苦笑道:“麒麟老兄,请起请起,我的老腰都要被你压断啦!”
九霄麒麟听懂他的言语,呼的蹦了起来,摇摇摆摆,向那红衣人疾冲过去,它奔跑之快,恰似卷过一阵飙风,不料那人身子随意一侧,竟将它势在必得的一扑躲了过去,九霄麒麟呜呜直叫,调转头来,想要再扑,那人摆手道:“免了,救你的是这位萧公子,无需谢我。”
九霄麒麟偏着头,有些困惑地望了他片刻,回到萧明光身边,伸舌舔舐他的脸颊。
萧明光只觉痒痒的,忍不住嘻嘻笑了出来,伸手轻轻摸了摸它的头颈,麒麟兽毫不躲闪,反而微眯双眼,显得甚是温驯享受,萧明光见它显然是认自己为主,想起它震慑群兽的威风,不禁又惊又喜。
那人不以为意,负手道:“萧公子,这九霄麒麟是大荒里十分罕见的灵兽,奔走如电,你要赶赴云泽城,不如骑乘它去,只需三日,便可抵达水族圣城。”
萧明光喜道:“那真是太好啦!”摩挲着九霄麒麟的颈毛,笑道:“麒麟老兄,还要多多劳你啦!”九霄麒麟昂起了头,呜呜低嘶,大有得意睥睨之态。
那人说道:“公子所持戚水真仙的牌令,不可再轻示人前,以免怀璧其罪,招来杀身之祸。”萧明光连声答应,见他嘱咐殷切,心下感动,突然想起一事,拱手道:“这位大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那人微一犹豫,抬头望向天畔明月,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你便叫我慕寂吧。”
这刹那之间,他满身的孤傲之气化为忧郁沉寂之态,寂兮寥兮,清旷难言。
萧明光怔怔凝视着他,想道:“这位慕大哥因为什么事,这样不快活?”他素性慷慨,又急欲让慕寂欢喜起来,摸出戚若扈所赠的“九转潮汐诀”,放到他的面前:“慕大哥,你救我性命,明光无以为报,戚前辈说这本书是黑帝所赐的功法秘诀,我送给你好啦!”
慕寂微微一笑,却不接书,扬眉道:“听闻‘九转潮汐诀’是黑帝颜衡之的绝学,驭使水流,威力奇大,你怎么随随便便就送给我?”
萧明光摸着后脑勺,讪讪一笑,不知何以,他在这人面前,总是心慌意乱,搔头笑道:“我不会武功法术,拿了这样的书也没用,慕大哥你这么厉害,送给你正合适。”
慕寂瞥他一眼,忽道:“你既不会,我教你就是。”萧明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吃吃说道:“什么?”
慕寂面神上色淡淡的,说道:“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谷得一以盈,人得一以长生。大荒中修习魔法神通者,无不以人体为鼎炉,精元真气为炉火,在体内凝结炼丹,存我之神,念我之身,达到入静之境。在这个过程之中,少不了用意念导气运行,我先传你‘御气’之术。”当下将“御气”术的口诀及种种窍门一一说出。
其时大荒五族,均有御气炼气的法门,精妙之处各不相同,慕寂所传口诀颇为简短,但言义深奥,古朴难解,萧明光虽不懂法术,但记性奇佳,慕寂虽然只说了一遍,他却已经全部记住了,只是其中含义却不解其意,当即出言询问。慕寂一句一句地详细解释,他虽言语不多,但见解精妙,往往一言而解开萧明光极大的困惑。
他背熟了口诀,便依照口诀所述,闭目调息,将呼吸慢慢拉得悠长轻缓,若有若无,只觉一道气流在体内左冲右突,流转不休,初时不听自己意念指挥,但到后来,那气流渐渐随着他意念流动,仿佛通了灵性一般。
萧明光心中欢喜,睁开眼睛,对慕寂诉说体内情形。
慕寂颔首道:“这便是以意御气的第一步了,你进展迅速,不在我当年之下,很好。”
原来慕寂乃是大荒中一位不世出的奇才,少年时迭有奇遇,在苍龙之渊偶然遇到上古大神帝俊所遗留的仙卷《神异经》。
帝俊素与神帝伏羲并称,修为震古烁今,晚年时隐居苍龙之渊,夜观天象,领悟天地至理,生怕自己一身法术,后继无人,于是将自己生平的种种仙法c神通写在龙皮卷上,掩埋于龙渊之下,又连设三道奇难的关卡,以防被大荒宵得到此卷,为祸天下。
慕寂十七岁时,在机缘巧合下,曾与水族神女一起来到龙渊,连破三关,得到帝俊遗留的仙卷。他既颖悟绝伦,又日以继夜地倍加苦练,神通法术自是突飞猛进,年未双十,邀斗大荒高手,群雄闻风披靡,此时不过二十许年纪,但修为早已震烁大荒。
他性情冷傲,过于孤僻,素来难得将他人瞧在眼里,只是今夜偶然相逢,见萧明光虽然武功卑微,但好义急先,又肩负为水族神女传讯之责,遂将御气之术凝炼为短短数十字的口诀,教了给他,字数虽短,但其中包罗广阔,精妙玄微,实是天下一等一的入门法诀。
萧明光尚不知自己在莫名其妙之中,已得了大荒中人人梦寐以求的绝顶高手指点,调息半个时辰,一跃而起,只觉身子轻得犹如一只燕儿,轻而易举地跃起两丈。
他浑没想到自己一跃之力,竟能达到如此高度,向下一望,头晕眼花,失声惊呼,一个倒栽葱掼了下来。慕寂衣袖拂处,一股凛冽的气流呼啸鼓卷,将他裹在其中,轻轻放在地下。
萧明光初时惊讶一过,随即抓耳挠腮,欢喜得几乎晕去,拉着慕寂的衣袖,叫道:“慕大哥,多谢你啦!我一定好好学。”
慕寂微笑不语,向着山谷外走去,萧明光反应过来,鼓掌欢呼,急忙拉着九霄麒麟跟在他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谷外,月色明净,洒落满谷,那只猛犸正探头探脑地四处张望,见到萧明光出来,一声嘶鸣还未出口,猛地看见九霄麒麟活蹦乱跳地跟着他,瞬间魂飞天外,跌伏在地,瑟瑟发抖,九霄麒麟懒洋洋地走过它身旁,伸蹄在它头上一敲,神态傲慢不屑。
萧明光本想将九霄麒麟让给慕寂乘坐,自己骑乘猛犸兽,但那猛犸见了九霄麒麟,吓破苦胆,四足抖似筛糠,萧明光连声呼喝,却说什么也拉不起来。
慕寂淡淡道:“这猛犸畏惧九霄麒麟,不堪骑乘,让它去吧,你只管乘坐麒麟兽前往云泽城,我送你一程。”
萧明光依言翻身骑在九霄麒麟背上,麒麟兽欢嘶声中,四蹄如踏风卷浪,向前飞奔,只一眨眼功夫,慕寂一身红袍,已化为遥远芳草之中的一点淡红,天上白云纷飞,也是转瞬即逝,宛若在长风云端里迅捷而行。
萧明光猝不及防,说什么也想不到这九霄麒麟奔行竟然如此迅速,生怕自己被颠下去,俯下身子,拼命抱着九霄麒麟的鹿角,连声叫道:“麒麟老兄,慢些,慢些,咱们得等一等慕大哥。”
耳畔清声飘来,似乎近在咫尺:“不必。”
萧明光转头望去,吓了一跳。
慕寂衣袍似火,黑发凌乱飞舞,侧颜美秀,异常夺目,只是大有冷峭之态,负手向前飘行,意态闲雅,宛如闲庭信步,但速度之快,竟不在九霄麒麟之下。
萧明光结巴道:“慕慕大哥,你怎怎么这么快?”话音未落,狂风灌口,话声登时哑了。
九霄麒麟驰骋大荒,可比疾风闪电,没想到今日却遇到对手,大不服气,憋足了劲,低头向前狂奔,萧明光只觉风声呼呼,四周景物初时尚且一闪而逝,到得后来,他眼花缭乱,只得牢牢抱住麒麟兽的鹿角,再也顾不得别的了。
慕寂不料自己竟然激发了这麒麟兽一争高低之念,微微一愣,好胜之心顿被挑起,哼了一声,提气凝神,向前飞掠。
一人一兽,奔行半夜,天际日色渐明,一轮红日慢吞吞爬上苍穹,朝晖四洒,流霞漫舞。
萧明光衣衫上破洞无数,狂风钻将进来,刮肤生疼,苦不堪言,大叫:“慕大哥,停一停再走!我我要死啦!”
慕寂凝住脚步,在九霄麒麟头上轻轻一拂,灵兽应势停住,呼呼喘气,调转了头,大眼瞪着他,充满了畏惧羡慕。
萧明光一个跟斗从它背上翻了下来,连拍胸口,摇头道:“再跑片刻,我这条老命,就此送了。”四周一望,连滚带爬地奔到溪流旁,咕嘟嘟喝了好几大口,只见溪水里游鱼往来,顺手抓了几条,兴冲冲捧了回来。
慕寂弹指成火,点起一个火堆,火焰熊熊,蹿上半空。萧明光赞道:“慕大哥,你真厉害!”将那几条鱼洗剥干净,串在树枝上烧烤,不多时香气四溢,他自幼浪迹江湖,在野外生活惯了,烹饪手艺虽比不得名厨,却自有一番风味。
待到烤熟,他笑眯眯将一条鱼递给慕寂,又扔了两条鱼给九霄麒麟。麒麟兽欢鸣声中,一口一条,狼吞虎咽,顷刻间吃得干干净净,连根鱼刺都没剩下。它从未尝过熟食,此刻入口,鲜得几乎连舌头都吞掉了,抬起头来,嘴里发出哈哈之声,意甚嘉许。
萧明光瞧得有趣,自己留下一条,剩下的都给了它,笑道:“以后你跟着我,我天天烤鱼给你吃,怎么样?”麒麟兽听得大悦,点头不已。
慕寂尝了几口烤鱼,从锦囊中取出一个酒葫芦,仰头咕嘟嘟大口喝酒,萧明光闻到酒香,顿时垂涎三尺。
他随老爹浪迹江湖之时,便已嗜好饮酒,学过不少识酒c饮酒的法子,但囊中羞涩,虽然偷蒙坑骗之下,也到处喝了不少酒,只是品类质量参差不齐,难得美酒而已。
来到停运峰之后,他也曾遍采灵草,想要自己酿酒,但苦无酒酿,制作出来的与其说是美酒,不如说是花汁甘蜜,每每引以为憾,此刻闻到慕大哥手中酒的香气,脱口道:“三十年的碧浮芳!”
慕寂瞥他一眼,目透讶色,扬眉道:“你也爱喝酒?”将那个酒葫芦扔了过来。
萧明光眼疾手快,一把接过,喝了一大口,入口极辣极烈,却又十分甘冽,余香袅袅不尽,他又惊又喜,拍手道:“慕大哥,这是三十年的碧浮芳不假,但清香醇厚,滋味之佳,又远胜过碧浮芳,不知是什么缘故?”
慕寂见他懂酒,心情大好,微微一笑,说道:“这的确是碧浮芳,但我又在其中加了些许‘梦沉香’,佐以刚冽芳美的‘罗玉春蜜’,所以和普通的碧浮芳酒有些不同,却更为醇厚浓烈,没想到被你品出来啦!”
说着从锦囊里接连取出十数个酒葫芦,摆在地下,他那个锦囊不过数尺方圆,但竟似藏着无数物事,取之不尽。
萧明光曾听老爹谈起,大荒里有一种宝物叫作“百锦囊”,取西海冰蚕丝和昆仑雨铃花织成,看似体积很,却能装下万物,料想就是此宝。
两人各拿一个酒葫芦,仰首对饮,说到容貌风采,慕寂清皎如月,傲意凌人,冷冰冰殊不可近,但喝起酒来,却极是豪迈,眨眼即尽,他面前片刻间就摆了十几个喝光了的酒葫芦,但双眸亮如星辰,毫无醉意。
没过多久,萧明光醉态可掬,醉醺醺地往地上一躺,就此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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