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立信到了曳湾集,回到这熟悉的环境,摸着口袋里叮当作响的二十几块大洋,不由旧病复发。他在集镇上最好的一家客店开了房间,又在一家饭馆要了酒肉,饱吃一顿大餐后,晚上就去了赌场。想着再捞一注,过过赌瘾,还能好好风光一把,再回家去抖威风。
一进赌场,看到牌桌上坐着的,还是以前曳湾集上不务正业的那几个熟悉的赌徒。这几个赌徒里,有两个是专做牙行的牲口贩子,也有几个是偷鸡摸狗的混混,每次输赢也就几十文大钱,最大的赌本也不过一两块大洋。平时坑蒙拐骗得来的钱,不是逛窑子,就是吸大烟,就靠着自己的横劲与无赖做派,才混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们一看贾立信到来,都表现出惊讶的神情;想着这小子好长时间不见人影,这回来看这一身光鲜的行头,估计是在哪儿的手后发了一笔小财,手头又有几十个大子儿了,今天这是给我们送钱来了。牌桌上的这几个赌徒很快交换了一下眼色,主动地给贾立信让出一个位置,贾立信故意站在原地不挪脚步,用眼角瞟了瞟他们几个,开口问:
“今天怎么个玩法?”
有人说:“还是老一套,发四张牌,暗三亮一,比大小。”
贾立信:“能不能换个玩法!”
经常坐庄的一个牙行说:“你说怎么玩吧?”
贾立信:“还是押大小,不过要准许一蒙到底,没钱下注,不能跟着蒙下去的人算输,怎么样?”
那几个赌徒一听贾立信口气这么大,说话如此轻狂,心里很是不服气。就激他说:
“你有多少本钱,敢说这样的大话!你要是当场能拿出两块大洋,就照你说的办!”
贾立信故意装作很费力气,动作又很夸张地摸了一遍全身,最后才解开裹腿,从里面翻出两块大洋“啪”地一声,拍在赌桌上。几个赌徒一看大洋,他们个个两眼放光,他们几个又交换了一下眼色,领头坐庄的那个牙行说:
“好!输了可不能反悔。”
贾立信装作没有看到它们的眼色交流,满不在乎地答应说:“我是绝不反悔,你们也不许反悔,谁不守规矩谁就是小狗!”
那几个赌徒心里想着,只要我们几个联手,赌本远超两块大洋,要把贾立信的两块大洋蒙到手不在话下。
第一局开始,贾立信故意卖了一个关子,掏出几个铜板下第一注,不到两圈就翻牌认输,然后收起桌上放着的那两块大洋假装要走,那几个赌徒哪里能看着到手的大洋就这样飞走,就极力怂恿又拉扯着贾立信坐下再玩几局;又是激将,又是发誓赌咒说决不破坏规矩。贾立信装作很不情愿地又坐回原位。这一局开始后,牌发到贾立信眼前,他根本就没有想动手翻看的意思,而且亮明的只是一张不大不小的黑桃八,他决定一直蒙下去。当他的筹码押到四块大洋后,那几个赌客已经山穷水尽,连自己身上能值几个大子儿的物件都押上去了。贾立信看着他们已经因无物可押而火急火燎的样子后说:
“再不跟着押注,这桌子上的钱物可都归我所有了!”
那几个赌客面面相觑,神情尴尬,他们本就是一些身无长物,混一天吃两天的混混,也没有什么房产地契,现在身上的几个活钱输了个精光,他们几个面面相觑,灯光下油汗涔涔,张着口说不出什么话来,也只能认栽了。贾立信把桌上的铜板大洋收到自己的衣袋里,又指着堆在一起的铜烟锅、玛瑙烟嘴、铜水烟袋之类,刚才是当作赌注折成现钱押下的东西说:
“这些家伙什,都是你们的心爱之物,每天离不了的,你们还是各把各的物件都拿走吧,再给你们每个人三个铜板的早饭钱,以后你们挣下钱了咱们再玩吧!”
贾立信一边说话,一边又把装进衣袋里的铜板抓出一大把,在他们每个人的面前摆了三个,把剩下的两个又放进自己的衣袋里。完事之后就转身走人了。留下那几个五味杂陈的赌客呆在原地胡猜乱想去了。
贾立信昨晚在曳湾集赌场里的惊人之举,第二天就在曳湾集传的神乎其神,几乎是家喻户晓了。而这么重大的消息,自然地很快就有人通报给了梁。那传递消息的人不免加油添醋的渲染一番,再加上说贾立信是从清水方向过来的,这不由人就会把他和偷走梁家三头大牲口的贼人联系起来。梁听了后,也确信贾立信与偷牲口这件事肯定有些瓜葛,就毫不犹豫地带了几个庄客,把贾立信从曳湾集的客店里抓到了梁家堡关押起来,从贾立信身上搜出的二十几块大洋也作为证据扣下了。
这件事很快传遍了兴丰梁,人们都在议论,梁家偷牲口的贼被抓住了,而且是人赃俱获。是水滩里村的贾立信给贼人带的路,他还分得了二十几块大洋,许多细节被说得有鼻子有眼,简直就像他们亲眼所见一样。
贾立信被关押到梁家堡子之后,梁带人连夜审问。开始贾立信一再说他没有偷牲口,也没有和偷牲口的贼人有任何交往。再问他这段时间人在哪儿,有谁见证?身上的二十几块大洋从何而来?贾立信就吱吱呜呜,说不明白,最后干脆一言不发。梁手下的那几个后生可没有多大的耐心,他们对贾立信开始大动手脚:上老虎凳;灌辣椒水;倒吊起来荡秋千。整得贾立信死去活来,两次晕过去,两次用凉水泼醒,可最后还是什么也没问出来。
第二天,梁打发人叫来了贾立信的父亲贾仁,贾仁到了梁家堡,在堡中的议事厅里听了梁的一面之词,自己也无从辩解,只是一味的赔不是。梁只得说:
“儿子是你养的,圣人说,‘养不教,父之过’。你看怎么办吧?”
贾仁说:“为这个儿子,我没少受罪孽,我的家里已为他赔得一干二净了,这想必你也听说了,现在落到这步田地,我也无能为力了!”
梁一边抽着水烟,一边说:“话可不能这样说,你们家族出了这号人物,害得全乡十里八村不得安宁,总得给大伙一个交代吧!”
贾仁见话已说到这种地步,只得央求说:“反正儿子在你手里了,吃官司会连累亲戚族人,还望你梁员外不要报官,我回去和亲戚族人商量一个办法,给大家伙一个交代。”
梁也知道贾仁已经走投无路了,他也深知本县实行的保甲制度的厉害;一人犯法,全甲民众都受连坐之罪;尤其是偷盗和借钱不还,这类牵涉经济赔偿的案子,当事的这一家赔不起,就要分摊到全保甲民众的头上。而贾仁还担着他们贾氏一族保甲长的担子。即使是这个保甲之内其他人犯的案子,官府都要拿他是问,更何况是自己儿子牵扯其中,那他更是吃罪不起。想到这里,他只好点头同意了。
贾仁临走,梁送到堡子门口,只说:
“我等你一天功夫,拿不出个让人心服口服的章程,我只有报官了,偷三匹大牲口可是要命的大案。”
贾仁阴沉着脸,弓腰向梁道了别,转过身,深一脚浅一脚,昏昏沉沉地走回了自己村子里。他连家门也没进,水也没喝一口,就把本族长辈和各家主事的人叫到了贾氏祠堂里。人都到齐后,贾仁把从梁那儿得来的情况向大家作了介绍。大家听后都沉默了许久。
其实贾立信被抓去梁家堡的事情,早都像一阵风似的传遍了全村。由于大家获悉情况的渠道不同,所以流传着各种版本和说法,但是,他们认定贾立信偷了牲口,惹上大祸的事情是一致的。现在了解到贾立信吃官司会让全族一个保甲的人都要受牵连;贾仁赔不起,就要一个保甲的人共同来赔,各人就在心里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
如果吃了官司,全保甲的人都不得安宁,既要受官府三天两头的拷问追责,还要分摊到各家各户来赔钱。要想不吃官司,就得私了,而私了也得赔钱,何况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贾仁明显已无力承担,那只有全族家家凑钱;以上无论何种情况,都得赔钱,这些人那是一百个不情愿。似乎除贾仁一个人以外,所有的人都在想第三种办法:那就是只要自己一毛不拔,别的哪管天塌地陷。
人性的自私与阴暗似乎从很早就写入了人类的dna,只是平常的时候都被表面一张仁义礼智信和温良恭俭让的面纱在上面罩着;似乎从古到今,上至帝王将相下至黎民百姓都概莫能外。
静默了一会儿,有个因长期抽鸦片烟,抽得面色焦黑的本家叔辈开口说话了,他慢条斯理又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祖上曾经立下过一条规矩:对忤逆不孝,作奸犯科,屡教不改,给全族酿成祸端,让祖宗蒙羞的子孙可以动用活埋的家法。”
这一说,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那些憋了很久的族人们竟都同声附和,还说出了这种情况符合家法中用活埋惩治的条款。细查一下,贾氏族规里确有这么一条,但在平时谁都没有较真,也没有当回事情来看,只理解为祖上定规矩是为了警示后人,吓唬一下,不要子孙作奸犯科而已。很多乡下的族谱中都有这么堂而皇之的一条规矩,人们大都看后觉得只是说说罢了。没想到今天借着这个古老的,不知是那辈先人从别处抄来的这句闲话做起了文章。可是,贾仁听到这句话,却心如刀绞,自己张了几次嘴竟然说不出一句可辩驳的话来,最后只得无可奈何地说:
“今天我实在是走投无路,又害怕连累大家,才把各位叔伯堂侄,亲房本家,族中长辈请来议事的。是我教子无方,反而给大家惹来祸端,那就烦劳在座的各位定个章程,明天派个人去通报梁文广吧!”
说完这话,贾仁缓慢地站起身来,黯然地离开了祠堂。
本家一个年长的大伯看到贾仁走出祠堂,就起身紧跟出来,他怕贾仁想不开发生什么意外,他紧走几步靠近贾仁,给贾仁宽心说:
“大家也是出于气愤,说的话有点过头,你别太往心里去,你要多往家里老小的脸上看。如果用这种方法吓唬一下立信,让他说了实话,交代出同案犯,赔了梁家的损失,那梁文广也不会绝情到看着我们真的活埋了孩儿吧!”
贾仁伤心地摆了摆手,一句话也没说,回自家屋里去了。
贾仁回到家里,看着三个半大不小的儿子,一脸悲戚的妻子,长吁短叹的父亲和哭瞎了双眼的老,一言不发地坐在了炕沿上。懂事的二儿子贾立智端了一碗饭,又从瓦罐里倒了一碗花椒泡的水放在父亲面前。贾仁端起花椒水一口气喝了下去。
第二天午后,给梁回话的人返回了村里,他给等在祠堂里的贾氏族人们说:
“梁家堡的回复是:就按我们拟的章程办理,明天就把贾立信交给我们,他们要来人看着我们执行家法。”
贾氏族人们听了,个个都像吃了干驴粪,噎得嗓子疼。这按家法活埋处置的章程确实也有赌气的成分,有拿人命逼梁家堡让步的企图。不想,人家是针尖对麦芒,不依不饶。现在看来只有上演挖坑埋人的这出大戏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