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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第六昼 叶鸣蝉的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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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石手中的勺子,慢慢地搅着面前的稀粥。

    荷影静静地坐在桌前,淡雅而又清新,仿佛一朵荷花。

    “今天的粥,还喝得惯么?”

    “当然。”白石轻轻地啜着白粥。

    “那么,”荷影不免有些小心翼翼,“昨天的汤呢?”

    “哦?”白石仿佛有些意外。

    他思忖了很久。

    终于他笑了笑,温暖而歉疚:“我最近,不想看到荤腥。”

    “是么?”不知为何,荷影突然笑得异常开心,“那今晚,我给你煲素汤好不好?”

    “好啊。”白石笑得,竟比荷影还要灿烂。

    他站起了身:“我该去衙门了。”

    荷影的声音说不出的温柔:“外面下着雨,别淋湿了。”

    白石应了一声,抓过门边的蓑衣斗笠,穿戴整齐。

    他顺手往腰间一摸。

    那里,什么东西也没有。

    有什么不妥么?

    没有。

    完全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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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摇摆不定。

    雨,缠绵不清。

    和他第一天走向县衙时,一模一样。

    红面的车夫宿醉街头。

    结实的裁缝哀叹不已。

    只不过,那扇朱红色的大门前,少了一个人。

    叶子。

    白石抬起了头。

    门前,少了一个叶子。

    天上,有着无数叶子。

    有的,是随秋风飘落的叶子。

    有的,是被狂风碾碎的叶子。

    还有的,是在枯树上挣扎着,迟迟不肯离去,渐渐萎黄、挛缩,最后消逝不见的叶子。

    叶子,卷过了白石的脸,拥着白石的发。

    白石闭上了眼。

    他,仿佛觉得,自己就是叶子。

    既是那面色苍白的叶子。

    又是那在风中飘落的叶子。

    可是白石明白。

    如果他再不出手的话。

    他也许就会成为,被狂风碾碎的叶子。

    所以他出手了。

    然而这世上总是有不同的手。

    就连这镇上,也有着太多的手。

    人屠的手,是鲜血与死亡的手。

    生亦欢的手,是爱与罪的手。

    病无药的手,是生命与消逝的手。

    而在下一刻抵在白石额头的这只手,绝对更是一只非同凡响的手。

    那样白皙而有力的指头,只会属于一个人。

    萧落木。

    “你的反应好像慢了点。”萧落木的脸上神采飞扬。

    “你的手,倒是和往常一样快。”白石叹道。

    “那是当然。”萧落木笑吟吟地望着白石,“如果这双手不够快的话,恐怕就不能多喝几碗尊夫人的汤了。”

    “萧兄想要尝尝内人的手艺,随时在镇西寒舍恭候。”白石也笑了,“看来,风先生真的能帮到你?”

    “我若是帮得了他,那是他命不该绝;若是他该逢死劫,那就算是我风化柳,也未必能救得了。”风师爷不知何时,已然举着一把油伞,静静地站在萧落木的身后。

    萧落木的神情却渐渐浮现出一丝落寞。

    他收回了手,却又平摊开来,望着一滴滴雨水落在他的指上,又溅得粉碎。

    “也许吧。”萧落木淡淡道,“也许老天知道,这场雨,我还没享受够呢。”

    风师爷却摇了摇头:“只怕这雨再下下去,你就说不出这样的话了。”

    “哦?”

    “这世上,没有人会觉得,在这种鬼天气到一个全是尸体的地洞里,会是一种享受。”

    “地洞?”白石愣了愣,“难道我们要去...”

    “没错,叶捕头等了你们很久了。”风师爷叹了口气,“叶捕头今天心情很差,我们还是尽快去会合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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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石皱起了眉。

    他从没有想到,焦黑的土地和纯净的雨水,混合在一起,竟然能散发出这样浓重的腥味。

    而那股腥味,在胡衙役奋力撬开一块焦土时,就愈发浓重了。

    重得让白石仿佛感到,那一股腥味仿佛如同一群群冤魂,张牙舞爪,拼命从他的鼻孔中钻进他的身体里,撕裂他的灵魂,占据他的肉体。

    那不是土腥。

    而是血腥。

    胡衙役望着黑暗而狭窄的洞口:“堂堂的人间八苦,居然会躲在这里?”

    他转头看了看白石,眼中半信半疑。

    萧落木笑道:“他进去的时候不省人事,出来的时候人事不省。你若要问他,不过是夏虫语冰。”

    叶鸣蝉却冷冷道:“多说无益。我们都下去。”

    “不,不能下去。”

    这是瞎子苍老的声音。

    瞎子的脸上,丝毫没有昨夜的神秘与奇诡,有的,只是莫名的惊惶与畏惧。

    “你又要做什么?”叶鸣蝉脸色铁青。

    瞎子局促地抓捏着手中的胡琴,指节攥得发白:“那下面,是魔鬼!无尽的魔鬼!我不能!我绝不能下去!”

    叶鸣蝉冷哼了一声,没有再理会瞎子,而是转头死死盯着胡衙役。

    “你,先下去。”

    胡衙役脸上现出一丝犹豫。

    他望着那幽深的地洞,双脚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半步。

    仿佛,那便是猛兽的大口,即将把他吞噬。

    这世上的恐惧,大体不外乎两种。

    一种恐惧,让人几乎忘记一切。

    而另一种恐惧,却能让人忘记第一种恐惧。

    当胡衙役抬起头的那一刹那,他看到了叶捕头的目光就像两道冰冷的利刃,刺入他的五脏六腑,几乎将他的骨髓与思维也一起冻结。

    所以胡衙役猛地一颤,身不由己跳入了地洞里。

    然而,同样颤了一颤的人,却未必只有胡衙役一人。

    甚至,白石的颤抖,来自内心更深处一种无以名状的情绪。

    恍惚中,他仿佛觉得,在胡衙役脸上,看到了什么最为可怕的事情。

    可是他想不起。

    实在想不起。

    萧落木却似乎误会了白石。

    “怎么,”他轻轻拍了拍白石的肩头,“还没有恢复过来么?”

    白石愣愣地看着萧落木,没有说话。

    萧落木笑了:“没关系,我先下去。万事有我。”

    说罢,他也翻了下去,轻盈得,就像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

    白石却从混沌中猛然惊醒。

    他伸出手去,徒劳地在空中一抓,仿佛要将萧落木留住。

    可是,他甚至没有触碰到萧落木在空气中残留的任何一丝气息。

    白石呆住了。

    他的手僵在半空,仿佛错过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什么东西。

    那是什么?

    他不知道。

    他也不知道将来会不会有一天会知道。

    他只觉得,一种曾令他安心不已的东西,正从他的指缝间一点一点地逝去;又仿佛,空中有着一个隐藏的幽灵,伏在他和萧落木之间,一寸寸地啃食着那条无形的纽带;再或者,萧落木的身影竟渐渐模糊,逐渐化为一个触不可及的虚像,随着风的呻吟,即将在下一刻,碎裂为不曾存在的幻影。

    风化柳似乎特别在意白石的怪异。

    他缓缓把白石凝在空中的手按下。

    “走吧,不要想太多,”他直视着白石的眼睛,瞳孔中放出异样的光,“我们一起下去。”

    白石没有再说什么。

    他闭上了眼睛。

    他纵身一跃,仿佛那洞口通向的,是另一个世界。

    一个曾经熟悉,却早已被他遗忘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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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落木的脚步轻快而有力。

    左脚。

    右脚。

    又是左脚。

    白石跟随着萧落木,一丝不苟,一步不差。

    仿佛是萧落木的影子。

    这又让白石心里的惶恐,慢慢地平静。

    刚刚那一刻,恐怕只不过是错觉吧?

    他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要找的人...找到了么?”

    “快了。”萧落木的脚步依旧不紧不慢,“虽然还没有,但是我已经感觉到,就快了。”

    “是么?”白石笑道,“那就恭喜你了。”

    “到时候,”萧落木的声音仿佛也有些兴奋,“恐怕你还要为我做个见证。”

    “什么见证?”白石不禁奇道。

    “到时候你便知道。”萧落木突然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望着白石,眼里绽放出一种狂热的光芒,“也许,你这一生,再也见证不到这么精彩的故事了。”

    白石还想问些什么。

    可是,来自洞窟深处的惨叫打断了他的思绪。

    那是胡衙役的声音。

    叶鸣蝉脸色一沉,猛地挤开众人,冲入了前方的黑暗。

    萧落木和白石对视一愣,也紧随而去。

    就在不远处,胡衙役的惨叫已然萦绕在耳边。

    可是白石却没有看到胡衙役的身影。

    因为,就在刚刚的一刹那,叶鸣蝉手中的火折突然从手中跌落在地,让洞窟又堕入一片黑暗。

    然而白石感觉得到。

    这,就是那个洞窟。

    那个人间四苦葬身的洞窟。

    然而洞窟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什么,让铁一般冰冷的叶鸣蝉,竟也拿不住手中的火折?

    仅仅是因为,那四具不成人形的尸体么?

    这一切,马上就有了答案。

    因为风化柳也来了。

    风化柳从怀中掏出了火折,缓缓打亮。

    摇晃的火光依稀地映出了他们的影子,居然如瞎子口中一般,像来自地狱深渊的魔影,不住地狞笑,疯狂地舞动,面对着堕入它们掌中的猎物。

    然而白石却不禁颤抖起来。

    他甚至希望,这唯一的一点光明,未曾出现。

    跌倒在地的胡衙役,仿佛已经丧失了最后一点理智,他疯狂地嚎叫着,拼命地把身躯挤向背后的石壁,如同要钻进去一般,而他的下身,已被不可知的液体或是体液浸个湿透。

    熟悉的石洞,依旧布满了干涸至黑褐色的血迹,仿佛引来了方圆十里内所有的蚊虫鼠蚁,在血迹上轰鸣着,拥挤着,和不可忍受的腥臭混合在一起,化为有形的物质,冲破了耳膜,刺穿了眼球,撕裂了鼻孔,又从喉管里爆炸开来,折磨着每一个人的五感。

    然而,最可怕的,绝不止于此。

    对于白石来说,最可怕的是,在那一片片血迹、蚊虫、鼠蚁之中,竟然——没有一具尸体!

    一具也没有!

    支离破碎的怨憎会,血流成河的五阴盛,粉身碎骨的爱别离,甚至连死不瞑目的求不得,竟然通通都消失不见!

    白石终于明白。

    尸体,有时候并没有那么可怕,恰恰相反,尸体在它该在的地方,才最令人安心。

    风化柳忍不住摸出折扇,皱了皱眉:“这里,果然不是一个让人享受的地方。”

    萧落木却注意到了白石的异样:“你怎么了?”

    “人间四苦,”白石神色木然,“本应该死在这里。”

    风化柳闻言倒吸了一口凉气。

    萧落木却笑了。

    “是么?”他轻轻地在洞窟中踱着,仿佛想要发现些什么蛛丝马迹,“这可就怪了。难道,是快剑三做的么?还是,他口中那个看不到脸的男人?”

    是谁呢?

    究竟是谁呢?

    白石不知道。

    他甚至没有听到萧落木究竟在说什么。

    因为,他正在死死盯着一个人的脸。

    这个人的脸上,露出了一种表情。

    一种让白石极其熟悉的表情。

    因为,那种表情,和白石自己脸上的,一模一样。

    那双眼中所封藏的,是震惊,是迷惑,是不知所措。

    这本不该在这张脸上出现的表情,让白石的世界,只剩下了一片黑白。而在黑白之中不断闪回的,是一幅幅他本该遗忘,却不知被谁从记忆中抽出的画面。胡衙役的恐惧,荷影的颤抖,叶子的尖叫与沉默,在他的眼前不断地循环。而又仿佛有一只手,用一根细细的丝线将这一副副画作穿成一串。突然在某一个瞬间,这一片黑白霎时被涂满了颜色,向白石昭示出了一切的本源。

    叶鸣蝉厌恶地瞥了一眼依然失魂落魄的胡衙役,转身向洞外走去:“我们走。”

    “去哪里?”风化柳随口问道。

    “尸体,是不会走的。”叶鸣蝉冷冷道,“但是如果他们走了,那我们也该走了。”

    叶鸣蝉的身影,已快要没入洞口。

    然而他却停住了。

    叶鸣蝉是不会轻易停下的。

    除非,他有不得不停下的理由。

    而现在,他就有。

    不是因为挡在身前的白石。

    而是因为白石脸上的表情。

    那是一种异样的愤怒。

    又是坚毅的悲痛。

    那表情仿佛有着一种无与伦比的力量。

    让叶鸣蝉不得不停下了脚步。

    “叶大人。”白石的声音沉重得仿佛千斤岩石,“不用走了。”

    叶鸣蝉没有说话。

    “前天夜里,你去了哪里?”

    “这不关你的事。”叶鸣蝉脸色愈加阴沉。

    “那好。”白石不紧不慢,“那么,叶子为什么那么怕你?”

    “哦?”萧落木不禁奇道。

    “叶子在你面前,没有说过一句话。从来没有。”

    “这世上总有些人,是不爱说话的。”

    “但她看你的眼神,那分明就是内心最深处的恐惧。”白石终于想起为什么今晨的胡衙役,昨夜的荷影,甚至那一晚的叶子,眼神都让他那样的熟悉。

    “胡说八道。”叶鸣蝉冷哼一声。

    “是么?”白石紧接着道,“那你刚刚,究竟是在惊讶什么?是不是因为你也有些意外,那些被你杀了的人,为什么没有躺在这里?”

    “说的很有趣,”叶鸣蝉不怒反笑,“不过,我没空再听你的故事。”

    他的巨掌已然按上了白石的肩膀。

    “让开,”叶鸣蝉的眼睛里流露出了可怕的杀意,“我最后说一次。”

    “哦?”萧落木扬起了眉毛,身影却不知不觉中靠近了白石,“叶捕头就这么急着走么?”

    风化柳紧紧攥住了手里的铁扇,面色凝重,一言不发。

    胡衙役却仿佛终于从惊吓中回过了神,握着手中的棍棒,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

    白石依然纹丝不动。

    他甚至没有看一眼叶鸣蝉的眼睛。

    “我要看一看。”

    “你,想看什么?”叶鸣蝉紧紧咬着牙。

    “我至少要看一看,你的身体。”白石丝毫没有在意那逼人的杀意,“那一夜,我亲眼看见,叶子在那个凶手背上,留下了‘银蚕丝刃’的痕迹!”

    他突然抬起了头,死死盯住了叶鸣蝉的眼睛!

    而在这一刻,整个宇宙仿佛都处于一种极致的平衡,任何一个细微的改变都会将一切破坏、爆炸、坍缩,直至归于死寂。

    没有人再说话,没有人再呼吸,甚至没有人发出一丝一毫可能会打破这份平静的声音。

    这世上,唯一能绽放出色彩的,只有目光。

    三个人的目光。

    萧落木,风化柳,和白石。

    而不知是人为,抑或是天意。这三道目光又恰好都集中在一个人的身上,又恰好在不同的位置以一种神奇的排列构建出了一种微妙的均势,维持着这个世界的完整与秩序。

    白石的目光,射进了叶鸣蝉的眼里,仿佛要在他的双眼急速地游走,直到他的内心,解开他埋藏在最深处的隐秘。

    萧落木的目光,钉住了叶鸣蝉的双手,分开了他的肌肤,错开了他的骨骼,就连肌肉间最细微的颤动也尽收眼底。

    而风化柳的目光,却飘忽在叶鸣蝉的头的?”。

    突然,叶鸣蝉狠狠地瞪大了双眼,仿佛把心中的那股凶悍刹那间化为了他无尽的生命力:“你们不要忘了,老子才是本镇第一高手!”

    巨大的吼声在狭小的石洞内激荡回旋,竟仿佛凝成了一把把利刃,刮破了风化柳的衣衫,又聚成了一柄柄大锤,敲击着风化柳的胸膛。

    就在那一瞬间,叶鸣蝉高大的身影猛然站起,鲜血兀自从他的额头不住地流下,可是他却似乎感觉不到丝毫的痛楚,转瞬之间,他的手已挟着风雷般的呼啸,挥向了风化柳的胸口。

    风化柳已无退路。

    他也不需要退路。

    他知道叶鸣蝉有一双铁一般的手。

    可是他更知道,那并不是真的铁手。

    所以,他挥出了手中的铁扇。

    然而在下一刻,他就明白,他错了。

    这世上真的有人的手,是比铁还硬的手。

    比如说叶鸣蝉的手。

    在那沉闷的声响过后,风化柳的脊背狠狠地撞上了山洞。

    他碎裂的衣衫下,左臂上奇特的刺青流淌着浑浊的血,竟是狼狈至极。

    叶鸣蝉纵声大笑,顺着这一掌之势,隐没在了洞口外,再也看不到踪迹。

    风化柳伸出颤抖不已的手,慢慢地抹去了嘴角的血渍,脸色失望之极。

    他转头望向了白石:“可惜…”

    然而他没有再说下去。

    因为他看到了一幅奇异的景象。

    他看到了白石脸上的表情。

    白石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叶鸣蝉是生还是死,甚至究竟是不是还在这里。他竟然只是愣愣地望着萧落木,脸上写满了惊疑。

    那萧落木呢?

    风化柳的眉头紧锁,又偏了偏头。

    他心中竟是一沉。

    如果白石的表情不过是奇异,那萧落木的样子已然称得上奇诡。他修长的手指凝在半空,却是不住的颤动,仿佛已耗尽了他全身力气。他的双眼涣散而空灵,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在看着什么,抑或是没有在看着什么。似乎此时此刻,那个飘逸洒脱的灵魂,已不愿被束缚在这具朝不保夕的躯体。

    白石终于如梦初醒。

    “萧兄?”

    萧落木没有说话。

    白石缓缓走近。

    “萧兄?”

    萧落木依然没有说话。

    白石死死地盯着萧落木的双眼。

    渐渐地。

    渐渐地。

    他看到了。

    他分明地看到了。

    白石从萧落木的双眼中,看出了一种奇特的感情。

    白石猛然打了个冷战。

    不,不是一种,而是十种,百种,千种!

    无数种难以言说的表情在瞳孔中那一片无尽虚空里混合、交融、发酵,最后竟酿成了一谭毒酒,泼在白石的眼前。

    转啊转。

    转啊转。

    转得白石惊慌失措。

    转得白石毛骨悚然。

    突然,萧落木的嘴微微咧了咧。

    他的口中喷出了一道黑血。

    他的眼中却只剩下了一片苍白。

    他的头重重地跌落在地,发出了沉闷的声音,在洞中回响,久久没有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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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今天,见到叶捕头了么?”

    矮胖的裁缝睡眼惺忪地抬起了头,只看到白石脸上隐不去的一片怅然。

    “没看见。”裁缝眯缝的双眼里尽是不满。

    “是么?”白石沉默了片刻,“如果你看到了,记得来衙门报官。”

    “知道了。”裁缝大大地打了个呵欠。

    白石机械地转过身,走向了门外。

    突然,他的脚步停住了。

    他缓缓转过了头,目光瞬间扫遍了整个铺面。

    裁缝皱了皱眉:“怎么?”

    “叶捕头出什么事了,你不想知道么?”

    裁缝笑了:“我只是个裁缝。”

    白石踱了两步,来到了一堆布匹旁边。

    他伸出手,擦拭着布上的灰尘:“看来你的生意不太好。”

    “这个世道,还有什么好做的生意?”裁缝淡淡道。

    “既然这样,”白石轻轻摩挲着花布上的片片殷红,“我来照顾照顾你的生意如何?”

    裁缝却笑了,他望着白石身上的差衣:“差爷要要的话,拿去便是了。”

    白石摇了摇头:“只可惜,我白石从来没有不问自取的习惯。”

    “你已然问过,”裁缝淡淡道,“而我也已然答允。又怎么会是不问自取呢?”

    白石放下了花布,一步步走到了裁缝的面前。

    他的眼神渐渐森然:“我既然要拿裁缝的东西,只怕,还是要问裁缝本人比较好。”

    “我说了,我就是裁缝。”裁缝的眼里竟然流露出了些许不安。

    “是么?”白石猛然抓起了裁缝的手。

    那双老茧密布,却苍劲有力的手。

    “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裁缝,会有这样的手。”

    “哦?”裁缝没有丝毫的慌乱,却伸出了一个指头,“那你又有没有见过一个车夫,会有那样的脸?”

    白石顺着裁缝的手望去。

    路边的马车上,长须白面的车夫,竟在不住地冷笑,显然注视他们已久。

    “这可就麻烦了,”白石叹了口气,“一个假裁缝,一个假车夫,你说我是先顾哪一头好呢?”

    “他是不是车夫,并不重要,我是不是裁缝,也不重要。”裁缝再次眯起了眼睛,“重要的是,差爷你,究竟是不是捕快?”

    白石愣了一愣:“我是不是捕快,你跟着我去衙门不就知道?”

    裁缝却笑了,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那倒不用,我现在就知道你绝不是一个捕快。”

    “为什么?”

    “因为一个死人,是做不成捕快的。”

    裁缝的另一只手突然拍向了白石的胸膛。

    然而他的手腕却在一瞬间被白石死死扼住。

    白石叹了口气:“看来你这双手不但粗得做不了裁缝,而且慢得连人也杀不了。”

    裁缝狡黠的挤了挤眼睛:“杀人的手,未必是够快的手。”

    “哦?”

    “你知不知道,够多的手,也一样杀得了人?”

    白石奇道:“这么说,你有三只手?”

    “我一个人当然只有两只手,”裁缝摇了摇头,“可是如果我有两个人呢?”

    白石心中一动。

    他突然听到了背后那若有若无的破空之声。

    白石只得放开了裁缝的手,侧身闪过。

    三片树叶擦过了白石的脸颊,又狠狠钉在了墙板上,粉身碎骨。

    裁缝哈哈大笑:“多谢相助!”

    他猛然撞开了身后的墙,刹那间在后巷消失不见。

    车夫冷哼一声,随手又射出几片树叶,反身几个起落,也无影无踪。

    白石略一踟蹰,便从后巷追了出去。

    然而,就在他的脚踏出墙洞的那一瞬间,他呆住了。

    后巷,竟然是一个小小的市集。

    沽酒的汉子矗立在酒桶之后,声高气粗。

    售鸡的小伙蹲坐在竹笼一旁,挤眉弄眼。

    献艺的师傅纵跃在火盆边缘,大汗淋漓。

    卖菜的老农委顿在担子中间,无精打采。

    白石在人群中一步步的走去。

    剃头摊子、糖球摊子、馒头摊子...

    可是,却没有人注意到他,甚至没有人看得到他,他仿佛只是一个游离在尘世之外的幻影,不属于这个市集,而市集,更不属于他。

    突然,白石的脚步停住了。

    他呆呆地站在市集中央。

    他的心里,渐渐地升起一丝不安。

    而这一丝不安,逐渐地氤氲,扩大,飘散,占据了他的五脏六腑,侵入了他的四肢九窍,最后把他的每一个毛孔、每一个发丝,都填得剩不下一点缝隙。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白石抬起了头。

    灰蒙的天空在他的眼前竟开始不住地旋转。

    转啊转。

    转啊转。

    转得白石心烦欲呕。

    转得白石神迷意乱。

    他实在忍受不住。

    他张开了口。

    他仿佛听到自己的声音飘渺虚幻,宛若来自遥远的天边。

    “各位乡亲,你们...”

    突然他的声音也停住了。

    因为在他张口的那一刹那,喧嚣的市集竟然变得鸦雀无声。

    白实侧耳聆听,竟然连一丝呼吸也没有。

    白石张皇四顾。

    然而,这却让他的头目一阵眩晕。

    就算这些日子经历了生与死,地狱与天堂,他依然不敢相信他的眼睛。

    十余个小贩,居然停下了所有动作,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白石,那眼神中的敌意,仿佛在盯着一个来自异界的怪物。

    白石的眼前有一些模糊。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只有这样,他才不至于马上晕厥。

    而这一口气,也让他的眼睛再度明亮。

    可是,他马上就后悔了。

    因为更明亮的眼睛,自然就看得更清楚。

    而当他看清楚的那一刻,他的头脑中蓦然升腾起一片白色的水雾。

    他分明地看到,那十余张脸,竟然有着同样的面容,同样的表情,甚至是同样的眼神!

    那些漂浮在水雾中的诡异的脸,竟在同一时间,向着白石狞笑,不住地狞笑,仿佛天塌地陷,放出了九天十地中,无穷无尽的鬼怪。那笑声越来越远,直到水雾渐渐散去,只留下了白石一人,静静地站在原地,仿佛这里从来就没有裁缝,没有过车夫,没有过小贩,甚至没有过市集一般。

    然而就在那一刹那,他突然明白了一句话。

    一句瞎子说过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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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回来了?”风化柳站在衙门口,手中缓缓摇动着折扇。

    “我回来了。”白石竟有着一丝落寞。

    “没能找到叶鸣蝉么?”

    “没有。”白石机械地摇了摇头。

    风化柳的声音冰冷如雪:“那你回去吧。”

    “他们怎样?”

    “萧落木和胡衙役我自会照看,无须你担心。”

    突然白石打断了风化柳的话:“那么,黎大人呢?”

    “哦?”风化柳不禁有些意外。

    “我要见黎大人。”白石的话斩钉截铁。

    “黎大人自然是在洞中,”风化柳略一沉吟。“你要见他,便自己去吧。”

    白石缓缓向后园走去。

    而风化柳就站在那里,静静望着天际,不知所思何事。

    当白石和风化柳擦肩而过的那一刹那,他停住了。

    他突然转过了头,注视着风化柳清瘦的侧脸。

    “怎么了?”风化柳从脖子到眼角,一动未动。

    甚至白石没有看见,他的嘴,究竟到底有没有张开过。

    “听说风师爷来这个镇子已经很久了。”

    “我退出江湖三年,”风化柳平静如水,“就在这个镇子呆了三年。”

    “看来你很喜欢这个镇子。”

    “没错。”

    “为什么?”

    “因为这个镇子足够无趣,”风化柳淡淡道,“而一个金盆洗手的人,恰恰需要这么一个无趣的镇子。”

    “哦?是么?”白石挑了挑眉毛,“可是萧落木说过,这个镇子已经越来越有趣了。”

    “有趣,那是对他们江湖中人说的。”风化柳终于瞟了一眼白石,又缓缓把眼神移了开去,“可惜,我已不是。”

    “那么,对黎大人呢?”

    风化柳对这个问题似乎毫无兴趣:“你亲口问问他,不就知道了?”

    白石沉默了。

    他又凝视了片刻风化柳那僵硬的面孔,终于拔腿离去。

    风化柳的周身竟弥漫着一股危险的气息。

    这究竟还是不是真正的风化柳?

    是不是那个,从人屠手中救了他一命的风化柳?

    黎大人在洞中佝偻的身影打断了白石的思绪。

    他的双脚,仿佛已被死死地钉在那里,落地生根,从来没有离开过。而他的手,依旧在那几个血红的字上不住地摩挲。

    白石轻轻地走近了几步:“黎大人?”

    黎大人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依然只是在喃喃自语:“无可奈何花落去…无可奈何…花落去…”。

    白石把嘴凑近了黎大人的耳边:“黎大人?”

    黎大人恍若梦醒,他转过了头,却让白石心中一惊。

    不过是数日不见,黎大人干枯的眼窝已深深陷入了头颅中,宛若炼狱中的饿鬼。

    白石定了定神:“它死了。”

    黎大人浑浊的眼睛露出了一点微光。

    “谁死了?”

    “镇子。”白石的话仿佛千斤般沉重,“这个镇子死了。”

    “你,都看到了?”黎大人的声音止不住的颤抖。

    “我都看到了。”白石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了那些可怕的景象,“现在的镇子里,已经没有一个镇民了。在裁缝铺,在车夫家,在每一个屋子里面,我都找到了不止一具尸体。他们,全都被替换了。”

    黎大人又沉默了。

    他转过头,望着石壁,未发一言。

    “你是本镇的县令,”白石接着道,“你,不应该不知道的。”

    黎大人长叹了一口气,半是羞愧,半是绝望:“我的确知道。”

    “那,他们是因何而来?”白石步步紧逼,“他们,又是因何而死?”

    黎大人蹒跚着挪了两步。

    他的手无力地搭上了石壁。

    “他们,是因它而来;也是因它而死。”

    “哦?”白石满面疑惑。

    “时至今日,我不得不告诉你。”黎大人望着那句诗,渐渐变得满面痴迷,“留下这句诗的,便是飞天狐狸!”

    白石回忆起了萧落木的话:“二十三年前,绝迹江湖的飞天狐狸?”

    “没错,”黎大人干枯的手指,顺着那七个字的笔画缓缓游移,“传说中,这是飞天狐狸唯一留下的线索。只要掌握了这七个字的秘密,就能在每年的立冬之夜,让那笔宝藏重见天日。”

    白石的脸色一沉,哼了一声:“那么,你要的也是那笔宝藏?”

    “宝藏?”黎大人突然笑了。

    那笑声,竟愈来愈凄凉,愈来愈萧索,最后竟化为了呜咽和悲鸣。

    “我要的,不过是我的命。”

    白石愕然:“你的命?”

    黎大人仿佛已然神智混乱,他不停地用额头和双手拍打着石壁。一道道血痕和七个血红的大字混为一体,再难分离。

    “两天了,只有两天便要立冬了,”黎大人不住的胡言乱语,“圣上,绝饶不过我。”

    白石心中又是一惊:“圣上?难道说你…你是…”

    突然,黎大人停住了。

    他的身体僵直在半空,仿佛一座朽木雕成的人像,一动不动。

    然而,又仿佛有什么神灵赐予了这座雕像生命与活力,让它不停地的生长,饱满,充实,最后又在这具躯壳中灌满了坚韧的魂魄,化为了一个饱经风霜的睿智老者。

    黎大人昂起了头,他仿佛突然想起了自己究竟是谁,究竟从何而来,又究竟为何而去。他眼中的混乱与迷惑一扫而空,居然现出了一股难以名状的坚毅与果敢:“不错!我便是皇上特命的密使,来此地调查二十三年前被劫走的贡品。我已向皇上立下军令,若是不能功成,便献上此头!”

    白石惊得张口结舌。

    “我甫一踏入镇子,便已发现杀机四伏。各路高手互相杀戮,就连我的随从,也都死于人间八苦之手;我本想以这残破之躯诱敌在前,大内第一高手叶鸣蝉黄雀在后,却万万没想到…”黎大人脸上一片黯然:“万万没想到,叶鸣蝉竟也见财起意,悍然叛走…只怕,我孤掌难鸣,再难为圣上分忧…”

    黎大人仰天长叹一口气,却向白石挥了挥手:“你走吧,要为这个镇子陪葬,我一人足够。”

    然而白石却一言未发。

    他甚至也一动未动。

    然而片刻之间,他的脸上竟闪过了几十种复杂难解的感情。

    那感情中,有着对荷影的愧疚,有着对叶鸣蝉的愤怒,有着对镇民的怜悯,更平添了对黎大人的敬重。这些感情,仿佛在争夺着对白石大脑的控制,无尽无止,至死方休。

    然而,再狂的飓风也终会停止,再猛的浪涛也终会平息,白石的感情终在出其不意的一瞬间定格,渐渐化为实体,将白石的脸塑得无比坚定。

    他笑了笑,从容而无谓:“既然尚有两日,我们未必没有机会。”

    “我们?”这次轮到黎大人愣了愣,旋即又放声大笑,“你有这份心意足够,只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黎大人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这七个字实在有着太可怕的魔性,就连我也差点不能自拔,又怎能让你也堕入这诱惑之中?”

    白石默默地抬起了头。

    他望向了那七个字。

    无可奈何花落去。

    无可奈何。

    花落去。

    白石越走越近。

    越走越近。

    近得让他的鼻尖已然感受到了石壁的冷漠。

    然而,无论他如何调整自己的情绪,那一笔一划,都仿佛丑陋的蜈蚣,又好似蠕动的蛆虫,亦极似石壁的伤疤,引动着白石的胃,让白石恶心欲呕。

    “是么?”白石紧紧地皱着眉头,“这七个字,在我看来不过是一副毫无意义的图画罢了。”

    等等。

    等等…

    图画?

    图画!

    白石突然觉得,他的脑海中突然被一束莫名的光映得雪亮。那道光从他的双眼中直射而出,投射在那七个大字上。它们仿佛具有着无穷的魔力,让那歪曲倾斜的笔画一个个仿佛被从无尽的沉睡中唤醒,扭动着,雀跃着,离开了他们本应坚守的位置,却不顾一切的首尾相连,钻入了白石的脑中!

    那已不再是七个晦涩的大字!

    而是一幅清晰分明的!

    地图!

    白石猛然转过了头!

    他看得分明!

    在黎大人的眼里!

    闪烁着和他一模一样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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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的汤,还合你的胃口么?”

    荷影似乎漫不经心地搅动着面前的粥,眼角却偷偷地瞟着白石。

    “当然。”白石笑了笑,“不然,我会喝得一滴不剩么?”

    “那就好。”荷影笑靥如花。

    荷影伸出了玉手,想要收走白石面前的碗筷,却被白石一把抓住。

    “怎么…”荷影满面飞红。

    “我们走吧。”

    荷影愣了愣,没有说话。

    白石的眼神却是异常的严肃:“过了立冬,我们就走吧。”

    “过了立冬?”荷影笑了,“好啊。”

    “你不想知道为什么?”

    “我又何必知道呢?”荷影淡淡笑着,“你想走,我便陪你一起走。”

    白石也笑了。

    笑的那样开心。

    笑得那样灿烂。

    笑的那样自由。

    他紧握着荷影的手。

    他抚摸着荷影的发。

    他凝望着荷影的眼睛。

    仿佛那是一片星空。

    最美的星空。

    他看着群星此起彼落。

    他看着群星交相辉映。

    他看着群星忽暗忽明。

    他愿意,就这一辈子沉睡在这里。

    永远不醒。

    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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