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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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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又在思考吗?”

    南宫雀鸣的脚停在第一级台阶上。他本来想跟吴钧天打声招呼,见那人伸着头像是在盘算些甚么的样子,便也就索性不吱声。

    迟到的请示在他收复了乌浒族的山寨以后才被远在中原的朝廷批准。他来是想告诉吴钧天,尘埃姑且落定。南宫雀鸣笑了下,对刚张开嘴的李河竖起了食指,示意他也安静些。

    良久,处在风口的吴钧天方才察觉,身后有两双眼睛正盯着他看。“二公子,那是欢儿!”李河指着吴钧天的头顶大叫道。

    是一只仙鹤,但不是赤儿。吴钧天“嗯”了声,伸出手去迎接它。“你也来了。”他轻轻唤道,朝欢儿招了招手,那仙鹤收翅降落在他面前,迈着轻盈的步伐,勾着头钻进吴钧天的怀中。

    好奇怪。南宫雀鸣暗暗道。

    世人皆知仙鹤是何等高贵的鸟儿,气性也大,就好像是天上神仙的化身,容不得有任何凡人接近它。吴钧天能养来一只赤儿已是不易,而今却又飞来了第二只。

    古人云,能御鹤者离世后会腾云驾雾而去,来生亦为仙,天生有道骨,不与凡人相同。“异乎寻常。”南宫雀鸣自言自语道:“不同凡响。

    “那是欢儿,二公子养的第二只仙鹤。”李河在一旁介绍道:“当年上清宫老宫主和二公子一同从猛禽的爪牙下救出了赤儿和欢儿兄弟俩,老宫主去了以后,它们就把二公子当成了唯一的依靠。所以,说是二公子会使唤它们,倒不如说,它们更像是承载着二公子心神的灵符。”

    “兄弟俩么,乍一看还真相似,只不过赤儿生的更华美些。”南宫雀鸣打量着欢儿,它的丹顶后只有一条“发髻”,像云彩一样打折卷,羽端上翘。“这个欢儿的脾气,比他兄弟好多了,鸣叫声很是温和。”

    李河抱着胳膊,打量着欢儿的眼神十分复杂。“人不可貌相,鸟也一样。”他歪着头,和刚好发现他们也在这里的欢儿招招手,那欢儿动了动头,一撮俏皮的头发跟着他的小动作发颤,又被风吹乱。“欢儿和赤儿的脾气加起来等于我家的一个二公子,南宫将军既知道他是甚么样,那就一定不会对这两只仙鹤报以幻想了。”他如是道。

    南宫雀鸣若有所思。“是这样吗?可我觉得这欢儿和那赤儿,很不一样啊。”

    “南宫将军的意思是?”

    南宫雀鸣道:“你家二公子可能是一个矛盾的人。”他也尝试着去和欢儿打招呼,却迟了一步,欢儿早就把头靠近了吴钧天的臂弯中,被那人飞舞的大氅就这么一挡,他便甚么也看不见。“每个人的灵魂都是万里挑一的,偏生他生出两副模样来,倒是趣味。”

    只听那吴钧天道:“京城都发生了些甚么,有人托你带了信来吗?”

    欢儿抬起右脚,那上头绑着一支极小的毛笔杆儿,约莫有一根食指那么长,吊在它纤细的脚脖儿上,跟着腿的动作一摇一晃。“子高?是他?”认得这支毛笔杆儿的吴钧天皱了一下眉头,好像是三年前的事了,向若云用向尧的东西给他写了一封要紧的书信,他从此就记住了这毛笔杆儿的模样,更忘不掉触手的那种感觉,似冰块儿一般捂不化。

    “如果是子高的话”吴钧天自言自语道,取下欢儿脚脖儿上的毛笔杆儿,深吸了一口气,十指飞快的打开了那密密麻麻用楷体写满的字条,默读了十几秒。南宫雀鸣于是细细观察着他,只瞧见那人的表情从紧张到不可思议,最后却是把那文字细嚼慢咽之后的岑寂。

    他比翻书还快的变化有些让不明真相的南宫雀鸣云里雾里,李河倒是习以为常,即便他并不晓得吴钧天的不安从何而来,也不清楚为何自家二公子的不安又趋于和缓。“我还要去看望子推少阁主,就不陪南宫将军您在这儿赏画儿了。”李河挥挥手道,顺便叫了一声吴钧天。“二公子,别老站在风口,当心感冒。”

    “嗯,知道了。”

    谁知道你知道还是不知道,反正每次都把我的话当做耳边风就对了,生病的还是自己,被骂的永远是我——李河已经做好了回家后被吴玄天教育一番的心理准备,背锅的次数多了,他甚至还有点儿小期待,期待不轻易发毛的吴大公子跳起来给他一个温柔的拳头,然后坐等着李江在一旁冷汗直流。

    “南宫将军,赤儿和欢儿容易打起来,要是我家公子拦不住的话,就拜托你充当一下和事佬了。”他一本正经的和南宫雀鸣嘱咐道。

    “看来你那边又遇上新的麻烦了啊。”南宫雀鸣走上前,在欢儿闪退到吴钧天身旁之前,冲那把字条团成团儿的人微微一笑。“怎么办,只汇报朝廷尼哈农豢养兵士这一件事,对于子推却只字不提,我们未免也太小看陛下那双比针还见血的眼了。”

    面对如此难题,并不把余过海当一回事的吴钧天反而更无所谓了些,略略昂起了头,轻描淡写道:“谁晓得,由着他猜去罢,不是谁都像我们这些人一样游手好闲。”吴钧天扭过头,和南宫雀鸣四目相对。“他可是,万人之上的皇帝陛下啊。”

    “是啊。”南宫雀鸣附和道:“我们关心的是子推,陛下却要考虑一下乌浒族的未来,明明只受到了汉人的拥戴,完全没必要考虑这些山里的小喽啰。”

    吴钧天转过身,摇了摇头。“不能海纳百川,他凭甚么要受到拥戴,正是因为受到拥戴,所以才要把仁德之志挂在心头,将每一寸土都当成自己的一部分,方显帝位至尊。”他倒是个明白人,也只停留在明白为止。

    没有人会对皇帝陛下感同身受,他也不是他父亲那般的忠臣良相,也许正因如此,他才看的最明白。

    “总之,在其位谋其事,我并不关心陛下要如何处置那四百个兵士,他是位仁君,也比我们更懂得如何安抚那些受惊了的乌浒族百姓。”

    “又这么说”

    南宫雀鸣目送着扭头离开此地的吴钧天,只见他飘逸的长发随逆风拂散,等到人走远了一段距离,他这才收回了无可奈何的目光。吴钧天有多口是心非,他算是领教到了,嘴上说着并不关心那边的情况,心里头却早已经帮余过海把事情做了一大半儿。

    能把这么兴师动众的事儿说的如此平淡无奇,他至今都忘不了,那个人是如何在信里“搬弄是非”的,既不说这一切的动机都是因为萧玉衍被绑架,也不说南宫家大军包围了整座乌浒族山寨的事儿,简简单单的一句“将军已替陛下收编乌浒族四百兵士为正规军”,好像前两日双方还剑拔弩张的兵刀相见,今日就成了自己人一样。

    简直是把“木已成舟”这四个字甩到了余过海的脸上,还让乌浒族这么一个大项目摊开摆放在朝廷面前,就等着皇帝陛下的签个字,一点儿心都不必操。

    其心可诛啊,竟然敢让天子给你善后。“不过这样也好,隐瞒实情不报,恰恰不给那些朝中迂儒留把柄。”南宫雀鸣道:“感觉你甚么都没做,却甚么也都做了啊,奇怪的人。”

    吴钧天很奇怪,南宫雀鸣也一直都弄不明白。“我说,你不跟着你主子去吗?”他斜着眼,看了看仍停留在身边的欢儿,那家伙爱美,正若无其事的修理着翅膀上的羽毛,根本就没听见南宫雀鸣的话。

    他话音刚落,头顶上就落了一片软软的绒毛。爱干净的南宫雀鸣连忙拨下了那令他感到不适的东西,拖在掌心儿,吐气吹走。“我大概更不能理解,你们兄弟俩的矛盾又在哪儿,如果说是为了争风吃醋的话,广乐早就离开这里了。”南宫雀鸣抬起头,望着高声鸣叫的赤儿,叉着腰道:“赤儿,一大清早的,怎么平白无故生这么大气,都把自己的毛儿拍没了。”

    估计是来闹事儿的。南宫雀鸣想起了方才李河的嘱咐,那家伙是说过的,赤儿和欢儿一见面就得打架,天生八字不合。

    那欢儿扭扭头,暂时停下了打扮的动作,挥动着翅膀跳到了一边。带着杀气着陆的弟弟对哥哥伸起了喙,半伸开的翅膀张也不是收也不能,很明显是火大的表现,欢儿却置之不理,仍然一心一意的收拾着他的羽衣。

    赤儿大叫了声,得到的也只有欢儿漫不经心的一声轻哼。待梳理完了羽毛,才对赤儿点了一下头,迈着优雅的步伐转身就走,干脆利落,。

    “嗷嗷!”

    赤儿急了。他是如此的“热情”迎接着他这位哥哥,欢儿竟然当它是个不存在,恼的它原地蹦了起来,让数日以来的高傲形象顿时在南宫雀鸣眼中化为灰烬。“喂,我本来就不擅长劝架,你们别为难我一介凡人”南宫雀鸣蹙着眉,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那赤儿飞向欢儿,负气的啄了一口欢儿的毛儿。“等等等,你这样就有点儿过分了,俗话说得好,打人不打脸,打鸟不揪毛儿。”被吓了一大跳的南宫将军对眼前这再寻常不过的一幕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道。

    颤抖的的欢儿却并没有生气,而是扭回头,蹭了一下赤儿炸起的羽毛。“算了,我比较多余。”南宫雀鸣表情一收,露出了死鱼眼。

    “我为甚么要在这个美好的清晨看两只仙鹤打架。”

    “这么说来,子推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们替他去找的那个老人家,是尼哈农和梅舞侬的母亲”苏昭拧巴着刚给萧玉衍擦完伤口的毛巾,对刚进门没多久的吴钧天道:“他想替那对兄妹照顾她?”

    吴钧天捧着不温不凉的白开水,把一直压在左腿上的右腿拿开。“无论如何也要这样做,他在我怀里是这么说的。”

    “二公子,你就不能说点儿不会被人误解的话吗?”李河道:“虽然当时的情况子推少阁主的确是在你怀里。”

    “那么有问题吗?”

    吴钧天挑着眉回道,把茶杯放了下来,“咔哒”一声,惊得李河原地一抖擞。“抱歉,你们继续。”李河撇撇嘴,不再插嘴。

    他看了两眼还没醒来的萧玉衍,这小子睡得还真安稳,从昨儿二更天一下到今早卯时才醒来,换了一次药以后又栽回被窝里,不管三七二十一继续睡,完全没意识到已经到了巳时。“没关系么,我曾听说病人也要勤运动。”李河问道。

    苏昭把毛巾甩手一搁,仰头长吁了口气,伸着懒腰。“失血过多,即日正是需要他睡的时候,你就别担心了。”他起了身,坐回桌子前。

    那吴钧天道:“既然这样,那就把尼哈农的命也留下,算是我们给乌浒族的一个交代,囚鸡儆猴。”

    “不赶尽杀绝吗?”

    “你明白我们没必要赶尽杀绝。”说罢他起了身,不过不是休息,而是往门那边去。“出去透气了。”

    李河笑道:“二公子真善良啊,‘因为没必要杀所以留他一条命’”

    “啪!”

    怎么摔门呢,这么暴力。李河被震了一下。

    最近也不知是怎么了,他家二公子的脾气是越来越大,尤其是在萧玉衍的事情上。“罢了,至少他心很干净。”苏昭有气无力的笑了下,倒掉半杯白开水,让李河坐下说话。“毕竟死亡并不能让尼哈农好过,但若是尼哈农活着,就还可以用忏悔改变人生。”

    “甚么意思?”

    “这是他给他的选择。”苏昭道:“他才说过的,人生没有得失,只有选择。”

    “我是不太懂。”李河道:“但我记得,二公子曾说他是个不用亲自动手的刽子手。他杀过的人数不胜数,从西域那场王权争夺战开始。”他单手托着腮,歪在那不高不低的桌子上,呼吸着吴钧天刻意逃避的气息,不觉也闷了起来。

    苏昭道:“不矛盾不成人的,你应该明白这一点。”

    这句话,李河倒是听懂了。“是啊,不矛盾不成人。”他重复道。

    一一一

    我善良么?

    李河的话一向不经大脑,当他胡说八道也未尝不可。

    “我不善良。”吴钧天看着满地的冰山雪莲,只觉的呼吸困难,他想从这白茫茫的囹圄之中出去,却好像迷了路,左右徘徊辗转找不到一个缺口,便只能原地不动。

    此地是庐山的甚么地方,区区花儿竟然也能把人包围。他在这花海之中寸步难行,活像一个在台子上动弹不得的戏子,被人打量c取笑,还要搔首卖弄着自己的笑容,仿佛只有这样做,被关在牢笼里的他才能看见生路一样。

    吴钧天不停地在心中问着“我善良么”这四个字,不下数十遍之后,他发现这个答案他给不了。有时竟不如不去想这些天难的问题,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冰山雪莲反弹回来的白光却穿过了他的眼皮,刺的他暗怒,心想还不如睁开,谁知当他真的睁开眸子时,迎接他的,会是更强烈的日光。

    他头一疼,忙再度合起他的眼眸。

    吴钧天曾这样无视过,把眼睛闭上睁开又闭上,反反复复来来回回无数次。他也曾坚信自己陷入迷茫。可这一回偏偏是李河,偏偏是这个最不可能让他心里发慌的人,竟在无意间吐出了叫他过意不去的话,尤其是那“善良”二字,宛如一把尖刀,插在他的心口上,插得鲜血直流,无法医治。

    而当吴钧天真正反应过来的时候,血已经流干了,只剩下他这不能判断c不能思考的躯壳,没用的像个废物似得,只差被收破烂儿的拿走。“我又是何必呢,把他从不经大脑过滤的话当真,一个人生闷气”吴钧天笑了起来,无理取闹的怪起了自己。

    “是啊,我吴钧天根本就没把自个儿当成人看,我又是何必呢。”

    向尧的信上写着一个人的名儿。吴钧天明知道他这位拜了把子的义弟是在帮他,但终归还是走进了老天爷的可以安排,在李河毫无意识的催化下,他像一个受了气的小女人,只因为一句无心的话便从灵水药阁跑了出来,失足于这令人讨厌的花海中,迷失方向。

    “喀喇沁·必勒格。”

    他原地坐下,握紧了拳头。“瞧瞧,这就是你跟子高说的话,劝他离开我这个连善恶是甚么都不清楚的‘神仙’。”

    吴钧天颤抖着展开向尧那封表真心的信,本想破口大骂,却言不由衷,只是将白纸团成了团儿,看了一眼花海附近的溪流,他轻哼了声,就这么把信丢到水中。

    一切都太过巧合。他知道。坏心眼的不是向尧,也不是那个人,更不是李河。是他自己,太坏了,吊着鹤立鸡群四个字,处处彰显着自身的卓尔不群。吴钧天躺在地上,呼吸着说不上难闻还是芬芳的花香,难过的闭上眼。

    他想起了必勒格离开中原时对他说的那句话——“玉龙七子,无出其右,钧天广乐,一枝独秀。”那个时候的他太骄傲了,他以为他最嫉妒的人承认了他,可直到今天,他才明白过来,这句话是一声警告,更是喀喇沁·必勒格为他吴钧天套上的永生枷锁,让他憎恨自己生而为人的现实,却又渴望一成不变。

    太卑鄙了,喀喇沁·必勒格。

    吴钧天不喜欢这种事事都要略胜一筹的滋味,可他要强,他必须独占鳌头,把所有不如自己的人都丢在身后,这样才是他。“朋友。”吴二公子叹了口气,红了一双紧闭着的眼。“你把我的人生弄得乱七八糟,却潇洒的一走了之,我这辈子从来都没这么恨过一个人,除了你。”

    他抽搐的笑道:“所有的压力都是我自找的,所有的负担都是我自扛的,我年纪轻轻就长了白头发,却生恨不能用我的头发去换一生的自由。”吴钧天坐了起来,望着他长了颗黑痣的手掌心,苏昭说这是得了病的预兆,他因此而不相信掌心痣那前世今生的传说。“你在那个时候就应该告诉我的,赢了天的人,会遭报应。”

    ——“改变?你跟我说你想改变整个世界?”

    喀喇沁·必勒格转过身,吓得折断了手中的柳条。他望着心比天高的吴钧天,忽然捧腹大笑。“你是神仙吗,哈哈哈哈!”他把柳条重新编排好,仍旧缠在编了一半儿的斗笠上,表面一副不把这玩笑当真的模样,心却重重一沉。

    吴钧天皱了一下眉,十分顾忌的看了看周围纷纷下了学堂的同窗,确定不会有人突然出现在这里之后,这才转回头。“你要是不能理解,这么嘲讽我也无所谓。”他倒是面无表情,丝毫不在意必勒格夸张的反应,更不觉得是自己的话夸张在先。

    殊不知,必勒格最看不顺眼的,就是他吴钧天这幅变相讽刺别人庸俗的嘴脸,他从入学第一天起就讨厌起了总是高高在上的他,不因为别的,就只是他们俩旗鼓相当罢了,他当然不乐意被吴钧天比下去,也包括这一次,尽管无人围观,也无人为两名高材生的表现喝彩。

    “嘁,那你倒是说说,一个凡人,如何改变世界?”他原地蹲下,把柳条斗笠放在自己的书箱中,双手一动,沉闷的空气便蓦得被“吱呀”声所打破。“在我看来,发觉人间不美好的人太多了,但谁都折腾不起来。”

    吴钧天垂着眸,并未思考多久,短短三秒后,他便给出了他的答案。“我并不是觉得世界不美好,而是我不认同。”

    “你很自大啊。”必勒格道。

    “是么?”吴钧天得意的扬起唇角,这个表情却叫必勒格讶异。“也罢,我说过了,你要是不能理解,这么嘲讽我也无所谓。”他笑道。

    “你”

    “喀喇沁·必勒格,你果然比我想的要肤浅。”吴钧天道,看着必勒格的眼神逐渐变得居高临下,人也越发的冷漠。“你以为我是因为不认同所以才去改变世界,事实上我话是这么说的,我口中的‘世界’却不是你所认为的‘世界’,连‘世界’意味着甚么都没搞清楚就说我吴钧天自大,我之前未免也太高看你这个蒙古人了。”

    可你真的很自大啊——必勒格咬紧下唇,一脚踹向书箱,成摞的文本在他的鞋底下发出了剧烈晃动的响声,惊到了吴钧天,也吓到了必勒格自己。“我才不会去嘲讽你,因为我不够资格。这是你的心里话罢,吴钧天。”他道,两手抱在胸前,收回了右腿,踩在嫩绿的柳枝上胡乱摩擦,将本来貌美的叶子摧残至面目全非。

    “我只是。”必勒格抬起前脚掌,把已经不能看的柳条踢向一边。“发自内心的可怜你罢了!”

    他的话让刚从惊讶中沉下心来的吴钧天又瞪大了眼睛,抱着几本书的手在“可怜”二字响起的同时发了力,年轻气盛的吴二公子用手指甲狠狠攥紧了可怜的旧书,望着那必勒格嚣张跋扈的神色,只见那人抬起手,更像是看笑话一样的伸出了手指头,直指着他的脸,放声说:“你是不是忘了这儿是鸡窝儿了?”必勒格趾高气扬道。

    “这只毛都还没长齐全的小仙鹤!”

    吴钧天手一松,那些被他写满了注释和笔记的书纷纷从怀中落了下来,还多了几个他的指印子,摔在他的脚边,被一阵风刮开了封面,还飞出了几张画着红圈儿的字儿。“需要我来为你释义一下‘鹤立鸡群’这个词真正的意思吗?”必勒格走上前,从地上拾起那张教书先生当成范本来展示的字帖,举到了耳边。

    一向孤高的吴钧天羞愤的看着此时此刻被必勒格当成玩物一样捏在手心儿里的作业,那是他练了几个晚上才写出来的文章,刚才被众同窗争先恐后的捧读过,没有一个不是在夸他文思飞涌,先生更是赞他的文章凡响不同。“必勒格,请你停下你的笑声,很难听。”他退后道,从地上拾起了其他的书本和单页,抓在手心中。

    必勒格道:“因为跟同类生活在一起,让你觉得很没有成就感,所以干脆找了个鸡窝儿,在散发着恶臭的阴沟里迈着你世家贵公子的优雅步伐,对着一群根本就不欢迎你来的鸡搔首弄姿c耀武扬威。”他扬起了下巴。

    “用你这样的人来解释‘鹤立鸡群’,我实在说不出半句褒奖的话。”

    “还我。”吴钧天伸手,要必勒格还他那字写得最好的一页。

    “才不要,你要捂上我的嘴吗,还是砍了我的手?”必勒格回绝道,五指攒动着把文章揉成了难看的纸团儿,早就料到他会如此的吴钧天反而松了一口气,但却禁不住被愚弄的愤怒,回给必勒格的目光更带着火儿。“明明连师尊都保护不了,他也是猪油蒙了心,居然会把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吴钧天视作掌上之宝。”那个人道。

    “你竟要改变世界,我细想了想,无论如何也无法不开怀大笑罢!”

    “闭嘴!”

    吴钧天低声吼道,抬起手,接住了必勒格丢来的纸团儿。他引以为傲的功课如今变成了一张皱巴巴的废纸,也许他并不在乎这张废纸,但低下头的那一瞬间,他只觉得,他的傲骨也同这功课一样,在必勒格无情的批判下变成了碎渣。

    这才是最耻辱的事,吴二公子撇下嘴角,整张脸略微有了扭曲的变化。“我不准你提起我的师尊。”他最后告诫道,脑门儿却暴起了一道青筋。“他的人生由他自己决定,谁都不能干涉。至于你这狂徒,不是你没资格讥笑我,让你没资格的人是我师尊。”

    “同样的话,穆东峰会比你更生气吗?”必勒格歪着头,饶有兴致的忽然问道。“你们师兄弟还真是一个样,总想些根本就办不到的事,还在沾沾自喜c自以为”

    “被套上狗绳的你不也一样么?”吴钧天扥着脸。

    必勒格一怔。“你说甚么?”

    “我好歹救下过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你却只能看着你最讨厌的战争发生。”吴钧天怒中带笑的把书塞进大袖中,毫不留情道:“你父亲就是死于这场毫无意义的战争罢?”

    “住口。”

    “明明一封信就可以阻止你们那个可汗对西域发兵。骄傲的你却说甚么‘不要参与蒙古的政治’呃!放开我!”

    那必勒格忍无可忍,一把抓住了吴钧天的脖子,天鹅颈被他死死的掐着,登时便有了鲜红的指痕。“能请你闭嘴么,小仙鹤。”少年颤着手,他把所有的力都聚集在了手指头上,却下不了狠手,只是钳制住了吴钧天,无助的反而是他。“否则我就掐死你。”

    吴钧天握住必勒格的手腕儿,背抵在假山上,有气无力的笑了了。“哈,呵,你请便,我不怕死。”他轻声道:“毕竟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哼,不到黄河不死心,我是平平无奇,但你以为杀了我就可以改变事实的话,你可以一试咳!”

    他慢条斯理的掰开必勒格的五根手指头,挣脱了出来,扶着脖子喘气。“你现在是见死不救的无情人,不用我大肆宣扬,你很快就会在中原待不下去。”吴钧天整理衣冠,稳定心绪,好心提醒道。

    必勒格的手僵在半空。“甚么”

    “蒙古派人来接你了,理由是他们需要一个军师,就像你父亲一样。”吴钧天道:“从小就在中原长大的你终于要认祖归宗回到草原,当有一天大江与蒙古交战,迂儒会对你口诛笔伐罢?”

    “谁稀罕在汉人的史书里被称赞!”

    必勒格抄起书箱上的半只斗笠,亲手撕碎了他半日的劳动成果。“不过是一群有了文字就可以随意评价整个世界的自大狂!”他失态的大吼道。

    纷飞的柳叶腾空而起,在强忍之间群魔乱舞。“听好了!你们汉人!自大狂!”必勒格甩开手,再度指向吴钧天。“你说我没资格对吴琊品头论足,那你呢?我父亲为了喀喇沁氏奉献了自己的一生,而你不过跟我一样,只能看着英雄的背影,像泥塑木雕般寸步难行,可怜至极!”

    吴钧天惊愕失色道:“果然,你对这里根本就没有任何感情。”

    “胡说八道!”必勒格后退的脚停在松动的地砖上,转过头,一拳打向柳树。“我比你更爱这个国家,我比你更在乎没一个人,我甚至”他疼的皱起了眉头。

    “比你更懂得怎么守护他们!”

    “你的方式,就是用少部分人的幸福去换更多人的性命,即便他并不想好好活着,甚至破坏你所有的努力。”吴钧天激辩道:“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值得值得我花时间去琢磨的人,但你现在告诉我,你并不是我想的那样”

    他越说声音越小,或许比起必勒格,他受的刺激更大一些。“这就是现实啊,‘爱’也是利用的一种。”必勒格叹了口气道:“我以为你明白了,钧天。”

    吴钧天失声大叫。“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那哭甚么,像个小姑娘似得,说一两句尖锐的实话就受不了!”

    “我只是”他抬起头,望着逐渐遮住月亮的乌云,原来在不知不觉间,所处的地方变成了万人空巷,寂寞的连月光也不肯停留,皆被他和必勒格句句扎心的争吵所驱逐。“我只是还”吴钧天一时急火攻心,喘不上气,眼前一黑,腿软的朝身前倒去。

    必勒格浑身一激灵,忙拥上前。“你振作一点!”他抱住吴钧天的头,原地跪下,忧心忡忡道:“吵架就好好吵,突然昏倒,你究竟是有多不禁刺激!”

    吴钧天扒着必勒格的臂弯。“我只是觉得你说的对,在那之后默认了自己被很多人利用的真相。”

    “你就说实话罢。”必勒格不满的撒开了手,把还没失去意识的吴钧天放在面前,确认这个人并无大碍以后,方松了口气。“为甚么如此讨厌这个世界,如果没有讨厌过,你不会妄想去改变它。”他问道。

    “我并不是讨厌它,我只是想活着。”吴钧天道:至少改变我眼中的世界,至于别人怎么活,我从一开始就管不住。”

    “改变你眼中的世界吗,那就不是世界本身了,而是你活着的理由。”

    “也许是这样也说不定。”

    该拿你怎么办,我就是个普普通通的蒙古人。必勒格忍下了他又要脱口而出的讥讽,生怕这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唇枪舌战又一次死灰复燃,心中道天色已晚,忽的大义凛然着主动退让,拉起了吴钧天的手,往丞相府的方向默默前行。“我只想做人,你不一样。”他犹豫再三,轻声道。

    吴钧天不禁纳闷儿。“不一样?”

    “不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能改变的了‘世界’这个玩意儿,本身陷在其中c赖着‘世界’而活的人就做不到。”必勒格道:“你有了这样的想法,就注定容不下自己身为一个‘人类’的现实,活在理想之中的你更像是一个‘神仙’,不以人的形式而活,也不以心脏的跳动判断生死,但是”

    “但是?”

    “那是疯子的选择。”

    必勒格松开手,一头钻出这寂静的空巷,站在灯火阑珊的夜市中,回头凝视着黑暗里一袭白衣的吴钧天,忽置一笑,如清风般从容。“你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变成了与众不同的存在,这种不同,就出现在你说‘我不怕死’的那一刻。”他将双手背在身后。“你不是单纯的不怕死,你是根本就不晓得死是甚么。我这么解释,对么?”

    吴钧天回答不上来。

    “现在的你,还说的上来生死是甚么吗?心脏的跳动,还是回忆的窜动,或许灵魂的浮动?”

    “我不知道。”

    “你记住,没有一个人会认为你和谁不一样。”必勒格道:“因为人不可能理解神仙的想法,这是上苍给予你的公平,让你被世界温柔以待。”

    “你”

    “好好享受罢,在你真正变成不知死活为何物的神仙以前。”

    吴钧天深吸了一口气。“我只是想活着。”

    必勒格道:“是啊,大家都只是想活着,可你是想完美的活着。这样的你是迷茫的,但我看的比谁都清楚。不过我要提醒你一句,既然你想这么做,就最好不要用人的道德来约束自己,当有一天你变得不再善良,离邪恶也很遥远,到那时我再告诉你,为甚么神仙不需要人的感情,只需要一条道——”

    “你的书箱忘拿了。”吴钧天打断道,抬脚跨过黑暗与光明的分界线,走到了繁华喧嚣的夜市中。

    必勒格耸肩一笑,也抬起脚,一步跨回他最讨厌的空巷中。

    “——我居然信了你的鬼话!”

    吴钧天如梦初醒,他心如弦,一时断成两半,疼的他翻身而起,抽出放在手边的天胤剑,“锃”的一声,地上的冰山雪莲失了牵绊的飞了起来。“把一切的责任都推给神仙,你才是吊着自己与众不同的那个自大狂。”

    他用尽全力歇斯底里,将簇拥着他的花儿劈成了一片又一片碎屑,挥剑斩断杂念的同时,竟几近疯狂。

    谁又比他孤注一掷?

    吴钧天心烦意乱,怒火中烧,落在花丛中的每一剑都仿佛是在割他的心,用此等最残忍的方式为自己开出条回去的路,让曾经待过的地方变成狼藉。“我想怎么活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想改变的世界也只是我的世界,与任何人都无关!”他发指眦裂,疾言倨色,像魔鬼一般摧毁着无辜的花园。

    但对此,心中却毫无愧疚。

    “如果非要按照你的意思来分析我的话,我就是传说中的神仙,不需要用宽恕来表达善良,也不需要用杀戮来显示罪恶,就算有一天我结束了此生,那也只是站在人的角度判断生死罢了!”

    他横剑,红了眼,往身前的冰山雪莲挥去。

    “心脏就只是一块肉而已!”

    ——不是我不善良,而是我不把它当做善良,这就是我会迷茫的答案。“你去死罢!喀喇沁·必勒格!”吴钧天大声泄愤着,再度扬起了手中的剑。

    “喀喇沁·必勒格。”苏昭提起笔,用一串蒙古文写下了必勒格的全名。“我有预感,这个人必将为蒙古和金国牵线搭桥。骠骑大将军还说甚么了没?”他将纸横在桌子的正中央,左侧站着刚穿好衣服下榻活动筋骨的萧玉衍,对面是蹙着眉陷入沉思的南宫雀鸣。

    南宫雀鸣道:“他只说关外有的动静,叫我带着准备开战的心奉命前去。”

    苏昭听罢,若有所思。“这样希望我猜测的准确。”

    “喀喇沁?”萧玉衍摸过桌子正中间的纸,好奇的盯着他此前从未见过的蒙古文看了阵儿,从架子上又取了一支笔来,蘸墨在一串行文的下方写下“喀喇沁·必勒格”六个汉字。“是这样翻译的吗?我略通一些音译,但都照着史书里的方法。”

    “你倒也聪明。”苏昭道:“喀喇沁是蒙古人的一大姓氏,这个必勒格就是喀喇沁家族里的少爷,但他本人是在中原长大的,是广乐和伯立的同窗。”

    不提不知道,一提惊一跳。南宫雀鸣忽然“喔”了声,打着响指道:“说起来广乐好像还跟他闹过矛盾。”他津津有味儿道:“先生有次跟我们讲,冰山雪莲这花曾被文人比喻成至贞至洁的女子,花的本身却象征着孤高和落寞,即便做了药材,也医治不了大病。”

    苏昭先是一愣,脑子里使劲儿回忆着冰山雪莲的药用价值,虽然南宫雀鸣说话太绝对,但以汉人目前的医术来说,确实也是如此。“然后啊,那个必勒格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就和广乐吵了起来,广乐本来就在气头上,那小子居然还用冰山雪莲戏弄他,说他不仅长得像个女孩子,连性格都跟着花语一模似样”南宫雀鸣道。

    “可把我们的广乐给气坏了,从此以后一见这种话,都恨不得撕碎了吃下去。”

    “不好!”萧玉衍惊声叫道:“药阁的后花园里种着冰山雪莲,我这就去把它们都给拔了入药!”他慌了八张的从身后的台子上拿了个篮子捧在怀中,一步一个踉跄的往门边儿上跑去。“绝对不能干让广乐前辈心里不快的事情啊!”

    “这小子”南宫雀鸣被上蹿下跳的萧玉衍吓得撞在墙壁上,差点儿栽倒。“猴儿急甚么!你的广乐前辈不一定会逛到那儿!”

    “表哥,再见!”

    “萧子推!”

    “罢了罢了,由着这孩子去罢。”苏昭忍不住笑了起来,看着萧玉衍掉在地上的玉佩,细心的替小徒弟收了起来,揣在了怀中。“伯立。”他转身道:“你跟我说说,这个喀喇沁·必勒格,是个甚么样的人,能让骠骑大将军当成一回事儿的在信里反复强调。”

    江南果然是个远离战火的地方啊。南宫雀鸣不禁暗叹,摇了摇头。“北方对他可是闻风丧胆哟”他看着纸上那一串刺眼的名儿,如临大敌般屏住了呼吸。

    “你听说过吗,十年前西域吃过的那几场败仗?”

    “嗯。”苏昭点头。

    “这对他来说还只是个开始啊。”南宫雀鸣苦笑道:“喀喇沁·必勒格,一个让广乐觉都睡不着的对手。”

    一未完待续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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